10
我斜靠在厅中央的竹榻上小憩,天井里几株绿色植物的叶片上鼓着几滴被阳光照得晶莹剔透的雨滴。敞开的院门外,远远可以看见那座石桥横跨在水面上,并在水中投下它们的倒影。阳光照着石桥和石桥上的人,也照着水中的石桥和人淡墨似的倒影。
我说:菊子,别烦我了,去吧。
你答应我的,你今天会告诉我你曾经有过几个女人的。
去吧。我听见归船的桨声了。去河边看看。看看那归船上是否有你喜欢的人。
你尽是骗人,不理你了!
我微闭着眼睛,不吭声,直到她的不依不饶令我嘿然失笑为止。
菊子穿着一袭蜡染的衣裙晃过正厅的门槛,她撅着嘴,故意在门前晃来晃去的,也不理会我嘿嘿的笑声。那身自由舒畅的线纹,流水般的交织出密密的六耳结图案,明朗稚拙的演释出男女相爱的情感,在浓郁的乡土味中,浑如极富神韵的冰纹肌理,含蓄又深沉显出了半遮半掩的神秘,撩起心底莫名的渴望。
思绪飞扬,朦胧间忽然拐进一个小巷子,粗壮古拙的高大树木,上面长满了斑驳的青苔,像是岁月已经浸透了树干,漫溢了出来,感觉有些潮湿的惆怅。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走进苗寨,山寨以石片当瓦、石块垒墙。大石屋连着小石屋,掩映在郁郁葱葱的大树下,青苍苍一片,在袅袅雨雾中若隐若现。林中栖息着许多白鹭和灰鹤,常在夕阳的余晖中翩翩飞旋,让人感觉到了一个与世的隔绝空间。
两边高大的石墙让巷子显得更加的狭窄,弯曲,那种灰蒙蒙的色彩经过风风雨雨,显得格外厚重。脚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咚咚的回响,悠长而沉重。湛蓝的天空泛着幽幽的光芒,竹杖芒鞋的我有些口干。每到这个时候,我就知道结果即将来临。也许就在下一个幽深的巷口,我和她就将迎面相遇,凝目直视的目光坦然而悲怆。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睁开眼睛,脸上道道纵横冰凉的液体,我不动声色的慢慢抹去。我叫道:菊子,我要喝水。
你说啊,你有过几个女人?菊子斜侧着身子喂我喝水,一边严肃的追问道。
一听这话,我怕水呛着我,推开她的手臂,缓缓的伸出五个手指去。菊子哼的一声,把杯子重重的磕在桌面上,侧过头,不吭气了。
我慢慢的曲起一个手指,菊子一动也不动。我又曲起一个手指头,我看见菊子的眼珠子在微微转动。我心里一乐,又曲起一个手指。菊子微微笑了。我最后又曲起了一根手指,菊子忍不住笑晏如花的转过身来嗔道:老家伙,你又骗我啊?
是我一脸的哀戚陡然使她收敛了笑容,她轻声的问道:是真的啊,她是谁?长得好看吗?
我默不作声,半晌抬起手指着她。
是我?你又骗我了。
像你。
一阵微风吹过,檐角的风铃便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一条破旧的木船搁浅在岸边,孤独地倾听着千年不变的涛声,顺着岸边的石板路向东,一溜狭长陡峭的小路向南面的山里延伸,直通山寨的小巷。站在小巷深处的石墙下,摸摸石墙上的青苔,透过小巷入口处的石拱门向下望,映入眼帘的是奔涌的江水和几丛瑟瑟有声的楠竹。竹下站着的苗女抿着嘴,幽幽的目光如水,亮如点漆的瞳孔里有我痴迷的面容。
我叫任五,你叫什么名字?
苗女怯怯含羞的指了指身边的竹林。
你叫竹?竹叶?竹青?嗯,你叫竹青。
她抿着嘴用力的点点头。她一定是个好女人。父亲说过,好女人是不爱说话的。
我叫任五,你记住了么?
苗女清秀的脸庞泛起了红晕,她对着我无声的笑了。
我要娶你的,一定娶你!
她认真的听着我的肺腑之言,我们俩都是一脸的郑重和认真,目光清亮。
我回家一趟,用不了多少时间,我就会回来娶你的。记住,我叫任五。
我转身沿着山路往下走,天空变得昏瞑,皲裂的崖缝长出几棵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颤抖。一个人孤独的走着,沉沉的脚步声在风中空荡荡的回响。前面是一块兀立的巨石,我知道我将从那里转弯,身后看着我的那个人就将看不见我的身影了。
任五,任五!
风中突然响起的呼唤清澈而羞怯,我几乎闻声泪下。我骤然转回身去瞬间,天空变得一片婀娜多姿的流光异彩,熠熠生辉。我用力的朝她挥挥手,大声的喊道:青青!
隆隆的回声在山谷间此起彼伏,我看见她在夕阳的余晖里仰起了灿如夏莲的容颜,她的笑深情痴迷,从此永远深深的烙进了我莫名怆然的心扉。
任五,任五!
这声清澈而羞怯的呼唤,从那一天起,开始萦绕缠绵的在我一生中,每一个幽长寂然的暗夜恍惚里深情翩然的响起;在我穿街过巷的生命旅程中,这声呼唤隐藏在石巷深处,悬挂于每一户似曾相识的门楣,绽放在那一盏盏高飘的灯笼上,一挂挂泛黄的竹帘间,还有一串串通红的尖椒间。
菊子给我的口中塞进一块玫瑰糖,舔完外层裹满的芝麻,口中开始有浓郁的玫瑰香气,恍觉花朵在唇齿间绽放。
任五,你给我说说你们是怎么相爱的?你说了,我给你做一顿好吃的。
嘿嘿,我什么没有吃过,还会有什么好吃的?
菊子指着屋檐下那一捆捆红绳捆扎的干豇豆,说:等会儿,我用水泡开豇豆后,与肉沫、干辣椒相炒,包你吃的回味无穷。
嗯,那可是好吃。
你快说啊,说了,我就去做。
菊子,你知道行走在山间的人为什么爱唱歌吗?
因为天地的美丽,所以他忍不住放声歌唱。
不是的。是因为寂寞。他是因为寂寞才歌唱的,那歌声是他的伴,一路上纷纷洒落的歌词是他们交流的语言。
嗯,你要说什么呢?
陪伴你的歌词已经留在了路上,随风飘落,你已经收不回来了。
我不再说话,岁月已经教会了我什么时候闭嘴不语。回忆也是如此,你寂寞,它自然会出来陪你。如果你想随心所欲的抓住它,那就难了,也许这时出现的它,就不是原来的它了。迷失在回忆曲折的小巷里,孤寂的心灵却是渐渐的安详起来。
抬眼望去,菊子的手中拈着一只竹叶编织的蝴蝶。蝴蝶静静的栖息指尖,如同一缕脆弱美丽的灵魂,翩然飞来,又将倏尔远逝。
菊子,你为什么总要问我的女人有几个这个问题?
我喜欢。我偏要问。
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可是我太老了。
你别异想天开了,谁会喜欢你这个老东西!
嘿嘿,我都没想过自己会活得这么长,这世界怪事可多了,什么事不是你说说就会改变的。
任五,不理你了!我去给你做饭去。
菊子翻着白眼走了出去。我独自在她身后微微的笑着。院外江边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许多人蹲在石阶上洗菜洗衣,邦邦的捣衣声不绝于耳。
菊子的声音隔着屋子传来:任五,今晚想喝酒吗?
喝。
讲故事给我听吗?
不讲。
你想好喽,喝酒就得讲故事,听见了没有?
喝酒,不讲。
天色昏黄,伸出手去试图抓住什么,可收回来的掌心空空如也。今天已经开始在不知觉中渐渐的变成可以回忆的昨天了。
(未完待续)
本文已被编辑[曾是刀客]于2005-8-1 1:43:32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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