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 灵 魂
胡 正 银
旺财天刚蒙蒙亮就起了床,草草洗把脸,在街口的小馆子里吃了一碗面条,就匆匆往乡下赶。
昨晚刚下过雨,空气清新得很。晒了多日的地面经雨一泡,松松软软,踩上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旺财脚步飞快地点落着,一脚连一脚。他不时擦擦汗,摇摇纸扇,但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影响前行的速度。
旺财走得很快。他今天要去的地方有十多里远,按往常的速度,要两个多小时。七月里天气很热,旺财起早是因为图凉快。再说啦,在这片土地上起早贪黑地走,对旺财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旺财喜欢走在这片热土上,他太热爱这片土地了。只要脚踩在厚土上,他就心里踏实,就莫名的兴奋。
其实这里并不是旺财的故土。四十多岁的旺财是五年前调来这红水河镇做民政干事的,之前他一直坐办公室。刚安排他做民政干事时他还不乐意,可没过多久他就再不提换岗了。旺财不想换岗的原因是他真真切切地爱上了红水河镇的乡村野地。用他的话说,这里每一寸土地下都肥肥沃着呢,只要精心经营,处处都是宝。
旺财只管走路,所以速度很快。不过他的眼睛没闲着,边走路边张望,仔细观察着路两边的动静。在他看来,说不定路旁目光所及的地方就会有新收获。
太阳热辣辣的时候,旺财到了目的地,这时才九点来钟。旺财张望了一下,径直向一户传出哭声的人家走去。“谁是主事的?”一个头上裹着白色孝帕的青年过来,“突”地给旺财磕了个响头。“别别-----起来。”旺财赶忙叫道。
“死的谁啊?”旺财继续问。
“我爸。”青年回说。
“烧还是埋?”旺财提出了关键问题。
“我爸这么大岁数了,我们决定不烧,埋。”青年说。
于是旺财就叫交占地费。他来的目的就是收费。按当地规定,死人土葬的,交一千元占地费。青年哭着说能不能少交点,旺财脸上就有了怜悯,就很同情地对青年说,如果是个人的钱的话,他肯定一分钱都不收,这是国家的钱,规定了的,一分钱都不能少。青年看说不动旺财,只好交了一千元钱。
旺财收了钱就走。天热,他得赶快回去。旺财走出不远手机就响了,他一听是石头村七社社长打来的,告诉说七社有人出殡,是土葬,叫快去。旺财赶快冒热往七社而去。
老远就听到了哭声夹杂道士的锣鼓声。旺财听那哭声有点怪怪的,知道是请来的录音机播放的。这是川南人的一大创造,死了人自己难得哭或哭不来,就请专门的人背来录音帮哭。旺财走拢一看,灵堂前哭声很响亮,可来吊唁的人却不多。再看屋子,却是草顶的。现在还住茅屋的人可不多,足见这家人经济很困难。旺财想进不进去呢,正在迟疑的时候,屋子里跑出一个人来,跪地给旺财行了礼,然后陪着小心领旺财在灵堂外坐了。
“你的啥子人?”旺财指灵堂问。
“我哥。单身汉,没后人,这一滩子全由我给办。”那人回旺财说。
“去火化吧,少花很多钱。看你家也不富裕。”旺财给那人做工作。
“我哥在生苦了一背子,死了再拿去烧,于心不忍哪。”那人不愿意。
“火化费由政府出,少给你添多少负担啊,你算过吗?土埋要交一千块,晓得不?”旺财继续做工作。
“晓得,晓得------”两个字说了,却再没有下文,那人木木的不说话了。
乡下人几千年土埋习惯了,要他火化,你说破了嘴也没用。明明很穷的人家,死人也不火化。“土埋就把钱交了吧。” 旺财见说不通,就叫交钱。
“少交点吧,领导,我家实在没钱。”那人见喊交钱,晓得不喊抬去烧了,脸上立刻掠过一丝笑意。
“你呀你,我晓得你没钱,喊你烧呐你要埋。交多少钱是上边规定的,我咋个敢少嘛。”旺财说。
“我听说可以减免的,上个月我这对门的李青山死了还是埋的,他家那么有钱,才只交了八百。”那人说。
“说实话,我也很同情你,要是这钱是我自己的,我一分钱都不收。可钱是国家的,要减免,你得去找领导,我没有权啊。”旺财摊开两手,很为难。
那人见说找领导,晓得找也是白找,只好拿出钱来交了。
那钱很难数,连一角两角的票子都来了。旺财冒着热,一张一张的数着。职责所在,那怕是一分钱,他都收起来。因为这,旺财得到了镇长的表扬。坐办公室的时候从来没评上过先进,自从来红水河镇干民政工作后,镇长说他工作积极,年年都提名评他为先进。旺财很高兴,连着三年先进还提了一级工资呢,他能不卖命的干? 旺财收好钱,那人请他吃午饭,他谢绝了,立即赶回了镇上。
旺财回到镇上差点被 毛四娃吓了个半死。“你------你------你是人------是鬼?!”第一眼看到毛四娃,旺财吓得话都说不连贯。
“你才是鬼!”毛四娃对旺财的话很不满意。
“有啥子事吗?”旺财见毛四娃开口说话,神情才稳定下来。
“退钱啊,装起不懂嗦。”毛四娃很不客气。
“啊啊,呵呵,坐下喝口水再说吧,恁急的干啥子。”旺财还原了笑脸,热情地招呼毛四娃。
毛四娃的出现是旺财意想不到的事。毛四娃是半年前“死”的,死于海损。那天毛四娃运煤去无湖,船过山峡时,宿在了万州港。半夜出船舱小便,不小心落水被急流冲走。船上的人以为他死了,报了案,通知了家人。当时毛四娃的家人哭得死去活来。因为没捞到尸体,家里人就把毛四娃的衣物埋了个衣冠冢。占了地,旺财去收了一千块钱的占地费。谁想这毛四娃竟然命大,冲过百里河道居然没淹死。当他奄奄一息就要沉入水底时,被人发现救上了岸。因为在水里淹的时间过长,毛四娃被救上来后害了场大病,一直躺在床上起不来。加上被救上岸的地是山区,信息闭塞,毛四娃就没跟家里联系。直到养好了病,昨天才回到家。
毛四娃生气是自己明明没死,居然把死人的钱收了。“我不渴,喝啥子水哟,钱退给我吧。”他气一点也没消。
“哟哟哟,退钱好说,坐下吹会儿嘛,听我慢慢给你说嘛。”旺财依然笑着,拉毛四娃坐。
毛四娃推却不过,只得坐了下来。这时旺财才说道:“你那一千块钱早就已经上交了,现在退你,我这儿没有钱啊。其实要我说的话,一分钱也别收,省了很多麻烦。哎,我拿着不好办呢。我说这样要得不,你那衣冠冢不是还在的么,就让它立着,你反正要死的,等你死了埋的时候不再收占地费不就得了。”
“啥子咹,你说个逑,老子现在没死!活人埋死坆,你倒巴望不得我死,好不退钱。”毛四娃瞪着眼望着旺财。
“看你说的,你死了我有啥子好处?我没好处嘛。我是真的不好办,还请你帮帮忙。”旺财一点不恼,用软绵绵的话去消灭毛四娃的火气。
旺财软绵绵的跟毛四娃磨了半天,毛四娃却不吃那套,见退不到钱,发狠道:“不退钱,老子告你去。”说完骂骂咧咧的摔门而去。
一向遇事不温不火,笑脸对人的旺财这回坐不住了,赶快去找镇长。
镇长已经一连三天没来上班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旺财到处找不到镇长,急得团团转,“这个镇长,搞啥子明堂。”他嘴里嘀咕着说。
其实镇长此时比谁都着急。进城已经三天,走也走不脱,电话也不让打。家里还不知道呢,要是知道了他现在的状况,还不知道要急成啥样子。
三天前,县政府通知开会,电话是直接打在镇长的手机上的,说是临时紧急会,要他立刻就到。镇长便开着车赶去了。不想一去就是三天,还不知几时才完。
镇长到了才知道是县纪委找他。有人举报他修建政府办公楼时索贿受贿。第三天上,镇长实在经受不住压力,把一切都交代了。
旺财正找镇长的时候,县纪委的人来叫住了他。旺财一见县纪委的人,嘴里立刻叫着“完了完了”,身子就瘫软下去。
原来旺财自当上民政干事收死人占地费,就发现这是一条来财的好途径。收钱用县民政局的票据,返还的60%直接由他领回,一年十多万元,只消跟镇长说说,钱就是两人的了。所以他特别卖劲,起早贪黑的在乡下跑,收到了每一个死人的土葬费。他知道老百姓都吃软的,就从来不跟他们起气,说出来的话都是同情交钱的人的。不仅收到了钱,还落了个“好人”的名声。
“死灵魂!”知道的人骂出了声。
本文已被编辑[幽然尘外]于2005-7-31 19:01:02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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