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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千里自萦回,山势横江面面开。
那一弯流经窗前的江水清莹澄澈,江底的水草清晰可见。水上渔舟荡漾,嗳乃声声,几点慵懒的鱼鹰随渔翁的号子扎进水中,荡起圈圈涟漪,恰似无休无止联想扩展的思绪。褐色的鸟群不慌不忙的掠过旷野的上空,唤醒人们对季节的记忆。
我的庭院幽深静寂,却是临水临街的一方得天独厚的净土。院中有用石板铺成的小天井,天井四周为瓦木结构的古楼屋,有正屋、前屋各三间,厢房四间。门前小巷都是由青石板铺就,这一块块从山里背来的青石板,纵横交错成小城的血脉,每一条小巷的青石板都被人们的脚板打磨得油光发亮。几束斜阳投射的光影里,偶尔有挑着山货挎着背篓的人匆匆掠过门边窗前,幽深的氛围中,间或有散漫无事的老妪、孩童经过,好奇的目光对视过来,看风景的我恍然依稀成为他们眼中神秘而陌生的风景。
父亲开始越来越喜欢长时间的待在家里,时而默不作声,时而和我讲个不停。那些话和他的神态一样很平常。可是当时看起来平常的事,事隔多年,你就能看出不平常来。
竹叶萧萧飞舞在秋意迷离的风中,瑟瑟的振荡在寂静的空气里,恍眼望去,宛如纷扬于记忆中永远无法搁浅的缕缕断发。
父子俩同时剪去辫子的那一天,父亲突然给我讲了一个夜郎的故事。
是的,夜郎自大的夜郎。
夜郎者,临牂牁江,江广百余步。
据说,山那一边的那一边是夜郎,那里居住着喜好巫术、盘结发髻、穿自己织布做的衣服,妇女的服饰只有简洁的两道花边、他们织布耕田、骁勇善战,是真正的夜郎人后裔。
父亲说,他年轻的时候去过那里。乘木船在长河峡谷中逆流而上,一路上碧水曲折,千嶂叠翠,鸟鸣空谷。闯过东峰林粗犷雄奇,西峰林挺拔秀丽的夹山一线天,上岸漫步在峰林中,迎四面清风,观八方美景,沐百花奇香,听万鸟鸣唱,真如置身于仙山奇境中。
任五,你长大了要做什么?父亲把我揽在怀里问道。
我要去山的那边。
山的那边还是山啊。
我就再翻过那座山,那总会走到天边的。
真是傻孩子,一个人怎么能够走到天边呢?就是那些善于翻山越岭的夜郎人也不知道他们的山外,不知何时起就有了一个威风赫赫、广阔无边的大汉王朝啊!说这句话的时候,凝重的惆怅如一道阴影,迅捷地划过父亲焦灼不安的眼眸。
暮色渐浓,灯火恰到好处的亮了起来,一切光景静美而略带忧郁。沉浸在冗长的回忆里,与往事喋喋不休的对话,飞快流逝的时间让心里有些脆弱无依。喝了杯中的酒,眼前晃过菊子清澈的眼波,在接过她为我点燃的那支烟时,我的另一只手不由自主的抚摸着感觉空荡荡的下肢。烟草的香味和浓烈的酒意使我在清醒异常的脑海里,看见那里一处童年的疼痛,关于曾经的记忆。
父亲,南坡的棉花地里死了一个男人,毛伢子他爹去看过,说是被人捅了十多刀死的。
活该!谁让他霸道的欺负人了。
欺负人的都会被杀死吗?
嗯。
杀人的人是谁呢?
是土匪。
土匪就可以随便杀人了吗?
不敢杀人就不叫土匪了。
官府不管吗?
嗯。
父亲,街上那个瘸子踢了我一脚。
他为什么踢你?
我学他走路了。
不许胡闹,他是个瘸子,你学他干什么?踢得好,如果他不踢你,我知道了也会打你的!
他虽然是个瘸子,踢的我那一脚倒是又狠又准,疼死老子了。
再胡说,信不信老子打你?他虽然是个瘸子,但他是一条好汉子,他打过长毛,光脚板踩过天京王府的玉石台阶,他是个值得骄傲的瘸子。
父亲平生最佩服的,就是左臂刺上虎威常胜军的青字的那些前朝老兵。他梦萦魂牵着能有一次赤luo左臂,挥刀跃马,攻城格斗,所向披靡的赫赫经历。他所料不及的是,现在不仅没有长毛可以打了,连留辫子的满清也完了。父亲一生崇尚惨烈的苦难与壮烈的命运,蔑视平平常常的蓑衣斗笠垂钓春江,或是擎苍牵黄狩猎秋野的渡过人生。
原野上有哭声传来,探目望去,朦朦的惨淡中,人们抬着一个巨大的红方木柜似的东西,缓缓地在荒芜的田野间穿行,锣鼓、火炮、土铳响得震天动地。暮鸦惊飞,乱云飞渡,牛角号齐声响起。
父亲倔强的站在青幽幽亮晃晃的青石板庭院中央,夕阳晚照的亮丽里,穿一件满襟长衫,手里提着一根竹马鞭做的铜头烟杆,仰天无语。良久,一声悠长的叹息铿锵有声的跌落地面。
没几天,父亲就趁着拂晓的迷雾,独自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家,一去不回。
后来有一年,大约是国民政府和日本人在武汉大会战的日子,我曾最后一次听到他的行踪消息。有同乡的人从外面回来,说是曾经在路过武汉的路途中遇到过父亲。
那时的父亲大约是有好些日子没有睡好过了,两个眼眶漆黑着极大的一圈,脸颊削瘦,胡子乱蓬蓬的留得好长,一身军服肮脏褴褛,精神却极为健旺,谈起眼下的战事来滔滔不绝。因为是站在乱哄哄的街边,向西南一带溃逃的人群川流不息,言谈极不方便,同时父亲还有任务在身。于是两人约定,第二天的同一个时间在城东的天心茶楼会面。
当日黄昏,激烈的战事开始了,枪炮声震耳欲聋的响了一夜。
乡人一贯的守信重诺,坚持第二天的那个时间,无畏的穿过残垣断壁、冒着骤响如雨的枪弹,孤身来到茶楼约会的地点,直至天色灰暗,也没有见到父亲如约而来的身影。
最后,乡人长叹一声:任五,你爹活的精神。
嗯,爹活的精神。
屋外有下雨的声音,江里涨满洪水,波涛滚滚。母亲嘤嘤的哭泣着,可传到我的耳里,满耳依旧是渐渐沥沥的雨声。
乡人说:任五,你知道你爹为什么约我再见一面?
为什么?也许他一定是买花衣裳给姆妈了?
你爹说他得了一个什么勋章,叫我带回来给你看看的。任五,你爹真成好汉了。
嗯。好汉。
父亲的杳无音信,让泪流满面的母亲渐渐退回内心的世界,开始了生命最后几年里近乎执拗地守望。母亲专心致志的缠绵于不染纤尘的纯情和思念,久久的徘徊在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的无言守望里,最后自一个晨曦初露、雾霭烟霞的早晨,面带浅浅的微笑走入了灵魂的天堂。
菊子问道:任五,最后那次听到你父亲的消息时,你笑了吗?
没有笑。
哭了吗?
没有哭。
你真是一个土匪。
嗯,土匪。
(未完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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