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丰在小镇上是个闻人,现已年近五旬,几十年过去,他一直在追求两样东西,一是真正的爱情,二是成为真正的诗人。
早在三十年前,曹丰二十刚出头,生得膀大腰圆,虽才一米六五,但给人墩实牢靠的感觉。那年代上学都是劳动课多,曹丰上完初中便回来帮父亲卖豆腐。父亲做豆腐是一绝,别人用石膏凝结沉淀他用的是盐卤水,豆腐做出来嫩滑韧。嫩滑都容易,只是韧这一招别人就无法学到,因而镇上饮食店都来订购曹家的豆腐,也只有曹家的豆腐做出来的客家酿豆腐,食客才百食不厌。曹丰继承了父亲这一绝招,成了曹家豆腐的第三代传人,在小镇上也算是风光的手艺人,因而阿姨叔婆伯母大婶上门说媒者不少,都被曹丰婉拒,他要自已去找,找到真正的爱情,介绍的没有这味道,那是拉郎配,不是他曹丰所追求的形式。
镇东张裁缝家有一女名叫张小凤,长得羞赧可人,只是读了三年书便跟父亲来镇上帮着纳线钉钮扣,曹丰送豆腐到张家时与小凤见过一面,那可是心旌摇动的一面。自此,他天天往张家送豆腐,张裁缝说没有天天订豆腐,曹丰说那是父亲要他送来孝敬张叔的,不要钱。张裁缝有些疑惑,但看到曹丰每次来后的眼晴就没有离开过小凤,便知晓大半了。张裁缝坦然接受曹丰送来的豆腐,曹丰每次送豆腐的同时都给小凤带来一首诗,小凤看不懂,羞赧地拿给父亲看:高山项上种棵梅,样得(怎么才能让)梅花开开来?样得梅花结梅子,样得阿妹金口开?张裁缝看了只是笑了笑,未哼声,曹丰再来,张裁缝问今天又写了什么诗?曹丰仿佛找到知音,张叔也懂诗?我哪懂,是小凤说给我听的。在屏风后面的小凤脸上一阵绯红。张裁缝说小凤看了你的诗觉得好眼熟,好像是在客家情诗集里看到过。曹丰硬着头皮说这是他参照着写的,张叔若不信,这里还有一首。曹丰把今天带来准备亲手交给小凤的诗递给张裁缝,张裁缝扫了一眼,只见上面写道:山边天上一朵云,老妹的好真难寻;这个老妹恋得到,死到阴间会还魂。张裁缝笑了笑,说他看不懂,要交给小凤看才懂,曹丰猛然觉得不妥,把诗笺收回,说这首写得不好,回去再认真写一首好的送来。张裁缝还是笑了笑,心想,这小子总算怕被揭穿抄袭之嫌疑,这点小伎俩怎骗得了他,想当年年轻时,这些客家情诗、山歌,几百首,他能倒背如流,就凭这点本事才把被誉为四邻八乡之百灵鸟的小凤妈勾到手,这小子居然跑到师爷面前来卖弄。不过,张裁缝对曹丰并无恶感,相反他似乎在曹丰身上找到了一点他当年的影子。
曹丰再不敢抄袭了,动脑筋自已构思,依然送豆腐又送诗,诗变得原味了:哥是黄豆浆,妹是盐水卤;几滴入心肺,生成豆腐乳。虽不算工整,但也有生活原味。曹丰这样诗里来豆腐去,眨眼半年过去,虽未收到小凤片言只语回复,但从小凤对他从原来只是羞涩相迎到现在笑眯眯端茶让坐,张裁缝还热情留他在家吃饭,可以看出,张家己接纳了他。这一好事很快传遍了邻里亲朋,一朋友笑曹丰用软豆腐还是打动张裁缝的硬心肠。曹丰听了大为不悦,说,错了,不是软豆腐,而是半年多一百多首靓诗篇,终于打动了小凤的软心房。众听了哄然大笑,曹丰反问笑什么,说这是真真切切的事,又一阵笑。曹丰终于弄清,小凤只读了三年书,根本看不懂曹丰的大作。曹丰愤然,大骂这帮嚼舌头的狗屁不懂,侮辱小凤,小凤连自已哪句诗是抄来的都能辩出,还能读不懂他的诗?
终于,张裁缝告诉曹丰,豆腐可以暂时不送了,诗是否继续送你自已拿主意,你的真情打动了我们全家,你可以回去做准备迎娶小凤了。曹丰太为高兴,用眼睛询问小凤,小凤说她听父亲的。
曹丰带着小凤步行到居委会去办理结婚证明手续,一路上曹丰觉得心里有个结没有解开,到了居委会门前,曹丰叫小凤不忙进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对小凤说:我最后考验你一次,看你能理解我这首诗的意思么?小凤睁大眼睛望着他,良久,脸上由红转白,凤眼也由惊诧转向愤怒,抓起诗笺狠狠甩在曹丰的脸上,骂道:去娶你那狗屁不通的诗吧!扭头便抹着眼泪往回跑去……
这么美好的一桩婚姻却因为曹丰的过分认真泡了汤。曹丰却不认为这是他的错,错的是小凤真正不懂诗。曹丰认为爱情不能没有诗,尤其是他的爱情不能没有诗。曹丰认为自已是小镇上真正的诗人,诗人怎么能配上不懂诗的老婆?大丈夫何乏无妻,大丈夫所乏者无诗也。
有人大惑不解,母亲哭着求曹丰去向小凤认错,可曹丰宁死不屈,说这是原则性问题,跪着任父亲用扫把棍抽打双腿,直至扫把棍打断,问他去不去向小凤认错,回答仍是否定。
有人摸准曹丰的脾性,有意设计取闹他,看他在煮着满满的一锅将快要沸腾的豆浆时,两三个人故意在门外大声讨论三国赤壁周瑜战曹操,一人故意说曹操只有八万人所以打不过周瑜。这话传到在里屋一边翻看《三国演义》一边照看着锅里煮着豆浆的曹丰,猛然跑了出来质问这三人:什么八万人,足足八十万人。三人中一人反驳说是八万人,曹丰强调是八十万人。外面双方就八万和八十万争执得难分胜负,屋里曹丰母亲叫豆浆沸了,要曹丰赶快进来处理,免得豆浆沸了全部溢出来。曹丰回答母亲:什么重要?八十万说成八万,相差是多少?一锅豆浆只做四板豆腐,一板豆腐只卖十元,合起来才四十元,可这边是八十万对八万,相差又是多少?两者相比较哪个大哪个小?原则性问题不可放弃!屋里一锅豆浆终于全部漫了出来,三个惹事者哄然而散。
没有人向曹丰提亲了,都知道他抓住“原则”不放。曹丰也觉得不需要别人介绍,这种事就是要靠自已,自已能文能武:豆腐做得远近闻名,不愁卖,两顿饭是不愁的;诗写得这般锦绣,哪个怀春姑娘不动心。可就是偏偏没有姑娘看上他,小镇才一条街,住着几千人而已,小凤姑娘的事大家都闻知,姑娘们都对曹丰敬而远之。
这期间曹丰的一首小诗居然在县文化馆主办的内部刊物《小草》中发表了,这是他人生的一大盛事,他逢人便将时刻掖在腰间的那本《小草》掏出出示给别人看,那是他作为诗人写作水平最高成就的体现。
时间一晃多年,曹丰已过而立之年,婚姻仍无着落。斜对面的摩托车修理店的方老板对曹丰说,你各方条件都好,怎么就没有一个有素质的姑娘看上你?关键一点就是不够时尚,不够标新立异,尽管是满腹经伦,无人关注也是枉然。曹丰顿觉开窍,问怎样才能时尚起来?方老板从他店里推出一辆改装的摩托车,车身全部外壳车灯都取去,只留两个轮和车架子,把手中间被扎上一面五星红旗,迎风招展。方老板叫曹丰骑着到街上去转两圈,看人家是怎么评价你的,便知什么叫时尚了。曹丰骑着这辆摩托车到街上去转了两圈,果然获得一片喝彩声,有说他像个小青年,有说他就是帅,有说他果然是个浪漫诗人。这些赞赏的话传进曹丰耳朵,真让曹丰顿时热血澎湃起来,他问方老板,这车能卖给他吗?方老板故意卖关子,说二千元已被人订下了。其实这台车只是两个轮子和一个马达发动机拼凑而成,顶多值二百元。曹丰说我给三千元卖给我!方老板故意非常为难的样子,但在曹丰一再恳求下,说,看在街坊邻居的份上,只得违一次约,但要曹丰马上把车推回去,否则人家来了不好说话。
曹丰太高兴了,每天上午卖完豆腐后便开着他的座骑镇上乡村到处跑,惹来一路笑声一路喝彩声,也搏得不少含蓄的姑娘投来的注目礼,但几个月过去了,这辆车除了增加曹丰花费加油钱外,并未带给曹丰任何好处。他想了想,莫不是小镇地方小,没有高素质的姑娘吧?于是他想到要骑着这辆宝贝到县城去转一转,车到县城,街上行人如鲫,车到之处,行人都投来好奇目光,都被这不伦不类的家伙吸引住,自然有不少漂亮姑娘向车上这位帅哥投来欣赏的目光。曹丰正沉浸在得意忘形中,一个骑着摩托车赶超到曹丰前面的交警把曹丰拦了下来,要曹丰出示证件,曹丰什么证件都没有。曹丰理直气壮地说,他是诗人。交警说不管是“死人”还是活人都得出示证件。我是说诗人不是“死人”,曹丰觉得有必要再说清楚点。这回交警听清楚了,说文化人更应该遵守交通规则,没有证件只得强制扣车了。曹丰毫无办法,只得乖乖把车交给交警。
这两年,小镇有关部门陆续分来一些大中专毕业生,其中有三位是文学爱好者,他们分别是爱好小说创作的刘宏,喜好散文练笔的关荣和热爱诗歌抒发情感的张放。三人时常相聚,讨论切磋文学艺术,互相促进,共同提高,三人时有习作见诸省市级报刊杂志上,被人誉为小镇文学三杰,但三人在一起时更喜欢以刘关张三兄弟相称,恰好年龄大小又是刘关张这样排列,不同的是三国时的刘关张是以武立世,今日小镇上的刘关张却是以文见长。
曹丰很是不以为然,要说“杰”,他曹丰早就是小镇的一杰,他说他发表诗作时这三人还不知在那里玩泥巴,现在却称是小镇三杰,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三人有过人之处,又陆续有东西发表出来。曹丰在心底突然冒出不耻下问这个成语,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台阶,他要去见这三杰,他带上他的所有诗作,包括写给小凤的一百多首,他首先见了写诗的张放。张放把刘关两兄也邀集在一起,三兄弟早就听说了曹丰的趣事,今天他主动找上门来,都想见一见这小镇闻人。三兄弟一同拜读了曹丰的大作,刘关两兄不好发言,说三弟才是行家。三弟认真听了曹丰对自已作品的评价,总算弄清楚他要听什么话,于是三弟发言说,曹兄的大作很有乡土气息,意境到位,一篇篇都是好诗。也难为三弟了,能这么笼统地评价已够曹丰激动好些日子了。曹丰果然激动起来,大骂那些报刊杂志的编辑太无水平,鉴别能力差,看不出什么是好诗,投给他们这么多,全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都是些酒囊饭袋的平庸之辈。三兄弟相视而笑,但又感隐隐不安,本想真诚地向他说些不足,又怕他无法接受。
曹丰这份痴情令人感动,但视野窄,不愿更新知识,只凭感觉写,作品已经出不了新意,还不能接纳外来不同的意见,诗作百投不中,搞得内心焦躁,疲惫,今得赞许,热血又沸腾起来。他开始有点服三杰了,每成诗作,必拿来与三杰分享他的创作心得,以能讨得一两句赞许的话,这样他的心境又能快乐好些天了。他觉得,只有三杰是知音,只有三杰才是真正的朋友。他要求要作为第四杰加入三杰之间的活动,就算把他列入第四位、四弟也无所谓。这让三杰有些为难,沉默良久,大哥刘杰表态了,说这些都是虚名,毫无实际意义,既是朋友,你年长,我们三人当尊你为兄。关张二杰也点头。曹丰又一阵激动,但他不能表露于形色,他又觉得被尊为兄,那是理所当然,不过他还是不敢把当之无愧这个词搬出来。
由于需要,刘关张三杰先后调离小镇到县城上班去了,这又使曹丰坠入寂寞,他不能像现在这么方便就能见到三杰,小镇到县城毕竟是几十公里。
曹丰已过不惑之年,仍无追求到真正的爱情,他把追求的条件开始降低:不懂诗也罢,只要让他懂诗就成;还有,别人介绍也成。
还是别人介绍了一位离过婚的女教师阿芳与曹丰认识,阿芳在相隔十公里地的邻镇一间小学当老师,今年三十五岁,育有一女。曹丰与阿芳见过两次面,据他说谈得很是投缘,并且她还懂诗。这年荔枝大丰收,小镇盛产荔枝,曹丰在街上买了满满两箩筐荔枝,为表诚心,用肩挑着这足有百多斤的荔枝步行十公里来到女教师阿芳家看望她,进门前便高声念道:挑担荔枝悦妹心,汗洒一路够诚真。阿哥是线妹是针,线随针行上门寻。
屋里出来阿芳的母亲,把曹丰拦在门外,不让他进屋,说她女儿不在家,她家不欢迎他。曹丰仿佛当头被打了一闷棍,浑身一阵剧痛。他刚才远远已看到阿芳在院里带着女儿玩,看到他来时才闪进屋里,现在却叫母亲出来挡驾。前两次见面还卿卿我我,今天却翻脸不认人,他搞不懂女人怎么说变就变?莫非有谁在她面前中伤我么?他再三要求阿芳母亲让他与阿芳见见面,解释解释,但都被否定。曹丰就是曹丰,这时他突然从心底拈出这句话:大丈夫何乏无妻,大丈夫所乏者无诗也!
曹丰本想把这担荔枝扔在这里,但又觉这样做有求人之嫌,于是他挑着往回走,在公路边他拦了辆微型面包车,他把荔枝连同自已塞进车里,让司机拉到县城去。他把荔枝挑到张放家,张杰张诗人把门打开,迎来了挑荔枝挑得满头大汗的曹诗人,曹丰把荔枝放下,一激动,抱着张放呜呜呜地大哭起来……都说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曹丰依然频频投稿,也有好心的编辑给他回复,提示他,文字是没有问题,就是意境不够新不够时尚。不够时尚?谁说我不够时尚,那我就做一个超级时尚的举动让大家看一看。
这天,曹丰身着白色西装,系红色领结,套一件黑色齐膝燕尾服,头戴咖啡色毯帽,手执文明棍,戴墨镜,来县政府找张放,张放此刻已升任为统计局副局长。县府值班门卫把曹丰拦住,问他找谁,曹丰说找你们张局长,门卫说这里有很多局也许有很多张局长不知你要找的是哪一位张局长?弄了半天,好在有一位门卫认识张放,才把曹丰引到张放的办公室,张放办公室的同事们都跑过来看这位打扮异类的天外来客。
曹丰向张放宣布,他决定举行一次诗歌展览会,在小镇的公路两旁,他叫人搭起棚架,把他多年写成的诗作,用毛笔字抄在白纸上,贴到两排的棚架上进行展览,让小镇上的所有读书人,过往公路的车辆客人,都来欣赏我的诗作,让大家评一评我这些诗作有没有价值,有没有意义,有没有水平。别人搞画展,艺术展,我搞诗歌展,这难道不是一种时尚吗?我穿着这套服饰出现在展场,让人们领略一下诗人的时尚风采。曹丰还要求,届时刘关张三杰必须亲临捧场,你们三兄弟现在都是县里文化界知名人士,一定要邀请多一些文化界名人参观展览会。
张放坐在曹丰的对面一直恭听着曹丰大发宏论,只顾点头称是,因为这是政府办公区,他作为一个干部,突然有一个这么怪异的人闯入他的办公室,还是他的朋友,他怕别人对他有看法,因而希望曹丰说完尽快离开他的办公室,所以曹丰说什么张放都点头说是,他知道自已一旦说不,那将又要争执很长时间,没完没了。曹丰离开张放办公室又再次强调,一定要邀请多一些文化界的朋友来捧场,张放一边握着曹丰的手一边连说好好好。
诗歌展览会如期举行,曹丰花了大半积蓄,把棚架排楼搭得庄重而气派,还点缀得花红柳绿,张灯结彩;并出钱请了十名镇上毛笔字写得最好的老教师老学究来抄写诗作;公路上空还横挂两幅标语,一幅是“热烈欢迎县文化界知名人士莅临展览会”,另一幅是“热烈祝贺知名诗人曹丰先生诗作展出圆满成功”,把整个展览场面搞得雅致大方,别具文化气象。
曹丰依然穿着那天去县府找张放时的那套服饰,远看有点像西部牛仔的况味,一早便来到现场迎候县里来的佳宾,从早上一直等至下午十六时,县里竟然没有一个来宾,展出只有部份凑热闹的学生和一些退休老人在观看。曹丰脸上挂不住了,他给张放打电话问是怎么一回事,张放在开着会,接到曹丰的电话他才猛然想起这件事,他以为曹丰只是说说而己,那里想到他真的动了起来,张放连刘关两兄都未告诉,哪还会邀请其他人呢?现在怎办?他只能实话实说,说今天刘关张三兄弟都在县机关开会,县长下令不能请假,因此无法参加曹兄诗作展览,但三兄弟决定每人出一千元赞助曹兄的诗展。曹丰听完电话知道张放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心里大受刺激,在电话里大骂什么知音、诗友、兄弟,通通见鬼去吧,然后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曹丰来到展览棚,点起火把,一把火把展览棚推进熊熊大火中……哈哈哈,让诗见鬼去吧,哈哈哈……
本文已被编辑[毛四]于2005-7-30 18:15:0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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