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三》中曾经提到过一个喜欢拿砖头砸人的完全的疯子,他就是重喜。
重喜疯的时候是一个绝对的恐怖份子,那时候的我对他的恐惧不亚于当今美国总统对本·拉登的态度。正上小学的我总是生怕他手中的砖头瓦块一不小心会落在我的身上,为了尽量避免不必要的伤害,我总是弯很远的路沿着河堤去上学或回家而不愿经过他的门口直接走村里的大路。即使后来他被他的族亲用铁链子锁在家里,从他门前走过,偶尔听见他在房里对着窗外大声咆哮时,我立马像听到枪声的兔子,飞快地不跑到离开村子绝不敢停下来。可以说,小时候的我,为了他,的确受了一些说不出的苦。
不过他现在不疯了。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因为什么原因而疯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他的疯又好的。他疯的时候正是我对类似的事物非常害怕的小学时代,而当我到了有一定的自我保护能力的时候他已经好了。
好了的重喜自然没那么恐怖,可也没有人轻易去惹他,哪怕他有时作出一些令人头痛烦恼的事情。比如说他到哪个的菜园子里踩得乱七八糟的去摘一些菜,或者半夜三更在谁家的窗户边偷听或者故意鬼哭狼嚎的吓唬人家。其实,大家不去惹他倒并不是怕他,实在是因为他曾经有过的发泄型精神病史和他目前可怜的境况,说白了应该就是农民的宽厚朴实吧。
我始终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重喜的境况怎么就和他的名字有着如此的天壤之别。也许取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父亲对他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希望他能摆脱贫穷甚至得到多重的欢喜。要是泉下有知真的能够灵验的话,我想在重喜一岁时就撇下她们母子三人的父亲应该很难瞑目了。重喜还有一个哥哥叫大柏,这个名字让别人觉得他好象在占别人便宜似的,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排斥。一般的人从不叫他的名字,偶尔也有叫他的也就是他那些本家侄子,大伯大伯叫的挺响亮,可惜叫的时候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尊重,显然是在直呼其名大柏。从人们对他的态度可以看得出来他并没有博得大家的好感,这归功于他的长相和家庭。其实大柏个子倒是蛮高的,一米八多,只是额头左边不知是什么缘故长了一个鸡蛋大的包,象个小山丘似的耸在他本来就瘦的脸上,怪吓人的。更可怕的是他那眼睛,有一只还将就,另一只却好象没有眼珠,白茫茫的一片。不过最主要的应该是他的贫穷,破陋的房子里面除了几件破陋的木制家具就剩下破陋的母子二人。他的母亲朵老巴子(我们都这样叫她)身材矮小,显得有点猥琐。种不了地的她就靠到街上拣一点废品来卖养活两个人。后来看着年纪越来越大,那些本家兄弟便资助大柏开了一个小经销店,好在他虽然相貌有点怪,脾气倒还好,所以习惯了也就没什么,再说村子里就这么一家,大家不愿上街的时候就照顾他的生意,日子还过得去。
而重喜,在我知道他已经好了的时候,他一个人就住在村子里的哪个供全村人饮用自来水的水塔下面的电机房里,一张床,一个用铁皮做的灶和一口锅,还有几个碗。其实他很少自己做饭,他有一个能让别人给他饭吃的职业:叫花子。不是那种挨家挨户乞讨的叫乞丐,而是逢别人有什么红白喜事的时候前去讨喜钱的叫花子。
所以,重喜有一定的收入。这就表示说,他也会有开支,因为钱来得比较容易,他的开支不象一般村民那么谨慎。不谨慎,按照农村的说法就是把钱花在吃喝嫖赌上。重喜不抽烟也不赌博,逢年过节的时候,无论村子里麻将敲得山响、扑克牌甩得满地和押单双的门板摆得有多长,他从不靠边。而吃的方面重喜不用去开支什么,没有赶酒的时候(我们那里把叫花子到别人过红白喜事的家里去乞讨称为赶酒)也就是自己买一点卤肉什么的再就是到别人菜园摘一点蔬菜打发肚子。因此,不谨慎的重喜一般就把钱花在嫖上了。当然,凭他一次十三、二十三元的收入是无法让他去得到他所希望的享受的,他必须扩大赶酒的范围和增加赶酒的业务知识,在这一点上,他是经过了努力的。
本来,他一般都只是在本村赶酒而已,哪家有喜事的时候他就会赶到,往门前一站,对主人说两句恭喜之类的话,就会得到一顿饱餐、两包烟和带有3这个数字的钱。在叫花子这个行业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打发他们时必须有3这个数字,三元、十三、二十三,最好是三十三。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讲究,但是老人们一般都知道也都是这么打发的。碰上大户人家则就是乘以十倍的打发,不过很少很少。一来因为经济比较紧张,二来是因为叫花子也挺多的,要是都如此打发的话则就成为一笔不小的负担了。于是,摆在重喜面前的又一道难题就是:竞争。
重喜曾经试过用他患精神病时发作的那种武力来解决这个问题,但都失败了。既然能踏入叫花子行业,一般都不是怕事和怕丑的人物。这个道理在重喜经过几次打斗后才明白的。明白后的重喜开始自己摸索,终于发明了一套方案。他以从一到十的十个数字各找了一个成语,然后配上他有些怪异的声调念出来,就成了他的赶酒祝词。可惜没读过书的重喜找到的成语也不怎么样,当然他自己并不知道,因此他不仅没有得到多的数额,反而被人家以最低的三元给打发了。他第一次的经历似乎被载为村史,好多人都记得,他是这样在一户出嫁的人门前唱的:恭喜东家喜啊,姑娘出阁喜啊,一模一样喜啊,双喜临门喜啊,三心二意喜啊,四世同堂喜啊,五子登科喜啊,六畜兴旺喜啊,乱七八糟喜啊,九死一生喜啊,十拿九稳喜啊,恭喜恭喜,恭喜东家,给个打发。可想而知,凭这样的话能得到什么打发呀,念在乡里乡亲的又是初次人家没和他计较,给了他三块钱饭都没让吃就撵他走了。还不明白怎么回事的重喜在旁人的指正下悻悻的离开了。
也许是看我在县城读过书吧,后来重喜找到我要我帮忙。这时的我已经不怕他了,带着好奇和同情吧,我翻词典给他找了一些成语,然后抄下来并给他解释,而且教他念:一飞冲天,是指平时没有什么特殊表现的人一下子做出惊人的成绩;双喜临门,这个不用说;三星在天是指结婚,可以专用,一般的就说利市三倍,赚钱的意思;四通八达是说路子多,办事方便;五谷丰登就是年成好,粮食丰收;六六大顺谁都知道,是个好词;七步之才比喻才思敏捷;八面威风形容有神气,精神旺;言重九鼎是说说话极有份量;十全十美就作你的结局,也是十分完美的意思。看着他象个学生似的跟着我念,一副非常认真的样子,我就知道,他是要以此为业,度他一生了。
不得不承认,知识的力量是巨大的,重喜用我教给他的那些成语和意义再加上他添油加醋的解释,果然收效不错,除了得到东家多一些的打发外,额外还得到了大家的赞赏。而且,在赞赏的带动下,他似乎又变得花言巧语能说会道了。还有,他的业务范围也发展到了周边村子和镇上。
在农村有着这样的风俗,就是收人情。无论是出生满月,结婚出嫁,升职考学,大寿或者去世,甚至死后还有什么五七三周年,都要摆酒请客,而且希望人越多越热闹,收取的人情也多。那些主要的亲戚没话说必须个个请到就是不请也要自来。对有些不好意思去请却又希望他们来的朋友便采取了一个间接通知的方式,那就是在镇电视台点歌,一来有了气氛,二来也达到了目的。而这一来,也给重喜一类的人物免费提供了大量的信息,可以不用出门打听而在谁家里看一会电视就知道哪里有喜事的详细地址和门户。有几次,我就听他对着我家的电视自言自语地说‘他的儿子结婚啊或者这个某某的父亲去世啊,明天要买一架大鞭炮了’之类的话,看来他对周边地区的人事已经很熟悉了。
他也是知恩图报的,尽管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恩,可每到农忙的时候重喜都会来我家帮忙,挑担打谷。这样一来,重喜又多了一个职业,看他还有几分力气,有些家里劳力较少的农户便会以每天包吃包喝外加二十元的工钱请他去帮忙。而他一般也不会拒绝,除非有赶酒的时候。在他的心里,给别人做事只是副业,赶酒才是正业。双重的收入令他的生活基本上无忧了,有时候他还会交一点钱给他母亲,重喜的脸上有了快乐。
不知道是女人的魅力太大还是重喜的定力太小,快乐的重喜开始频繁的上街,因为街上总是有一群出卖自己但并不年轻的女人。她们以低廉的价格博得了类似于单身汉重喜以及那些好色却又没有多少经济来源的老男人的青眯。重喜就是在她们哪里得到一次次的享受后又一张张把钱数给她们然后又一天天的去赶酒做事。应该说这件事不算是很坏,它既提高了重喜的知名度,也令他的生活更加充实。可还是有一些人给他充实的生活又增添了一份色彩。
古往今来,在农村一直都有着这样一个叫做媒婆的少数群体,她们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嚼出了至今还残留的跟年轻人的思想相孛的也算经典的名词——包办婚姻。她们秉着‘愿天下单身人都成眷属’的精神,奉行‘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宗旨,不懈的努力着。她们的心意是好的,不希望看着自己哪怕只是见过一面的人不谨慎,同时又希望自己哪怕只见过一面的人都有一个合美的家庭。当然,她们从中得到了好处,一般的,每说一桩无论成功与否的婚事,都会得到至少有一方所给的说礼。也可以这样来解释,有很多媒婆就是冲着这份说礼给别人说媒的,在以前没有婚姻介绍这个职业,人们都称她们为好人。
很自然的,收入还算可以又不谨慎的重喜让有些好人牵挂,暗自为他张罗着。她们相信相对于一般正常的家庭来说条件不怎么样的重喜也会有一个属于他的坑。因为重喜没有能力建自己的家而且年龄又偏大,所以她们要找的坑一般都是需要重喜倒插门的寡妇。所谓倒插门就是指那些嫁给某家的独子却又遭到丈夫不幸去世而又不能带着孩子离开的女人再结婚时采取的招女婿的形式。在我们那里称这样的女婿叫‘抵门杠子’,带有贬义,很少有人去做,所以这样的寡妇再婚时就不需要聘礼什么的条件了,只要人过去就成。
同样渴望拥有温暖家庭的重喜在媒婆的撮合下也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家,对方是邻村的一个寡妇。那女的家中本来就只有姐妹俩,妹妹嫁了出去,自己则招女婿留在家,可惜两年前丈夫患什么出血热死了,留下她独自带着一个孩子,瞻养同样独身的老母亲。女人很勤劳,好几次有媒婆介绍她再嫁出去,双方见面也满意,对方条件不错而且同意她带的孩子仍不改姓,只是考虑到也不忍心又舍不得好不容易拉扯大姐妹俩的母亲而推辞了。可能是一个人撑一个家太累,也许女人本身也有着某种需要,当媒婆介绍重喜入赘到她家时,她并没有因为重喜‘叫花子’的身份而拒绝(毕竟‘叫花子’是一个不算正当的行业,叫花子本身也是一个很容易招人排斥的个体)而是略感欣慰的同意了,就这样,两人走到了一起。
就在很多人和我一样,还在为重喜组建新的家庭而感到欣慰的时候,他却悄悄地回来了。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似乎给他增添那种出家和尚看破红尘的沧桑。从他回答人们关切询问的语气中听出来,自由习惯了的他受不了家庭的束缚,过不惯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也不想享受家的温馨。尽管他的语气显得平淡,可是他的语言却让好多男人嫉妒,他说他实在受不了哪个女人每天晚上都要和他玩几次,缠得他筋疲力尽还不肯罢休。
回来后的重喜带着一种受挫的心理更加专注他的职业,在又消失了一段时间再次出现在赶酒现场时,他的行当里多了几个道具。腰间挎着一个红布袋,手里拿着一把三齿叉,脖子上还挂着一个蔑篓,蔑篓的口也是用一块红布封住。无疑,他的这一身打扮宣告他已经由以前的业余‘叫花子’转正了,虽然还只是个一袋(武侠小说中丐帮里面级别最低的叫花子),可他蔑篓里的那条巨毒的菜花蛇却有着绝对威慑的庄严。按照他自己的话说,他的花儿(那条蛇成了他的宝贝)会在他手中代替他起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最佳效果。冲着他的这份敬业,更冲着对菜花蛇的恐惧和恶心,他一般都会得到他所希望的数额打发。
重喜以他独特的方式给他的名字作了一个诠释,一次次的给别人道喜也让他的生活变得幸福而充实。在把他的事情变成为文字的今天,我已经有几年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但我真心的期望,他的生活能和我可以永久保留的文字一样,永久的幸福!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5-7-30 9:13:19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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