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心里，一直汩汩地流着一条河，那是故乡的河。

外公以前住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村庄傍山而建，村前蜿蜒流淌着一条小河。在我很小的时候，外公常带我到河边打水漂，他随便捡一块瓦片，手臂一扬，那瓦片像听了指挥一样，贴着水面打着旋儿嗖嗖地飞掠起来，一下子就到了对岸。我也学外公的样，猫着腰，手一扬，可瓦片总像铁块遇到磁一样，咕咚一声，直沉到了水里。可我乐此不疲，瓦片飞不起来又有什么关系呢？那飞溅而起的朵朵晶莹洁白的水花和那一圈淡去一圈又起的涟漪就足以让我高兴半天。倦了时，我就枕着外公的腿，躺在柔软的沙滩上听河水哗哗流淌，看大白鹅，外公就教我背唐诗，其中“白毛浮绿水，红掌拔清波”尤其深刻地印在我脑海中。

稍大的时候，小河里娓娓而游的鱼儿紧紧吸引住了我的视线。我张着双手，蹑手蹑脚地靠近岸边，向佁然不动的鱼儿扑去，可除了收获满脸的水珠和满手掌的沙之外，什么也没有。这时，外公就乐呵呵地笑起来：“傻闺女，鱼儿比你机灵多了！”于是外公教我筑沙坝逮鱼。只要用沙围一个圈，开一个小缺口，人远远地在一旁守着，看见有鱼从缺口游进去了，赶快堵住，再用勺子往外舀水，鱼儿越来越慌张，成直线型乱窜，只好乖乖做了俘虏。可这样逮的鱼太小，只能在瓶子里养着玩，没几天就死了。后来，外公教我另一种方法。用一快纱布蒙着脸盆，绷平，扎紧，在纱布上挖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放一些饭粒，沉到较深的水里，过一会儿再拉上来，哇，里面竟有几条较大的鱼，这鱼当然成了我们饭桌上的佳肴。

有时候，我和英子静静地坐在河边，看清清的河水回旋着推桑着迈着轻盈灵动的步子向前涌去，我就想，这么清这么纯的河水，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呢？我们跟着河水跑，看着它流过山野穿过丛林消失在群峰之间，心中浮想联翩，山那边会是怎样呢？会有外公家屋后风一吹就沙沙作响的竹林吗？会有英子家门前艳若云霞的桃花吗？会有春天来秋天走总在屋檐下盘旋起落的燕子吗？我望着河里映着一朵朵飘过的白云，思绪也缓缓随着它流动。英子教我叠纸船，她把纸船装满了野花，轻轻地放入水中，呢喃着：“去吧，到我们不能到的地方去吧。”看着小船变成一个红点消失在视线之外，我怅然若失

可是孩子小小的心房装不下太多的心事，我很快就又和小伙伴在沙滩追逐嬉闹玩老鹰抓小鸡。夏天的早晨，华仔带着我去踩“沙夹子”，这是我们用土话叫的一种鱼儿。旭日未升，　山峰、　房屋在云雾缭绕中显得静谧安祥，深深地一呼吸都能雾岚岚地润湿肺叶，漫山遍野的竹林则翠色可掬，绿盈盈地染翠眼眸，清清的河水发着幽幽神秘的波光，唱着比白天更纯净歌。晨风轻扬，我跟在华仔身后，光着脚丫踩在软软的沙滩上，听着脚下细若蚕吃桑叶的沙沙声，感觉脚板下如蚂蚁爬抓似的痒痒，再看看身后一大一小一深一浅的两行脚印，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惬意。我至今不明白，偌大的沙滩，那些笨笨的“沙夹子”为什么总藏身在华仔的脚底下，可是说它笨为什么我连一条也踩不到呢？等到旭日的金辉笼罩着山村，家家户户屋顶上升起了袅袅的炊烟时，华仔的手中已经有用树枝串成一串的“沙夹子”了，当然大部分成了我们家餐桌上的佳肴，这种鱼是这条小河里最美味的鱼。

终于，外公说我不能再总这样在河边疯玩了，我得上学了。我像英子和华仔他们一样背着书包坐在村后那座掩映在竹林间的小学读书。当我听厌了老师那没完没了的唠叨，我就望着教室窗外那方狭窄的天空发呆。巴望早点放学让我回到小河边。终于时光的马鞭把太阳赶到了西边的山峰上，我们像脱笼的小鸟叽叽喳喳飞出了校园。我一回到家就把书包一扔，冲到小河边，把脸埋进清凉的河水中，洗去一天的躁热和焦虑。

读四年级时，有一次我问外公“诗情画意”该怎样解释，外公则带我来到小河边。弯弯的小河像一条淡绿的绸带，河水清冽地叫人不忍一沾；一群群小鱼快活地追逐觅食，荡起了一轮轮涟漪；河边鲜美的水草青翠欲滴，旁边五颜六色的野花像宝石，像珠串；对岸铺天盖地的油菜花喧闹地开着，蝶飞蜂舞，伴随着一两声燕儿呢喃。我陶醉了，不知是春天装扮了小河，还是小河装扮了春天，但我知道，这就是诗情画意。

日子就像这河水一样宁静而恬淡也流着。只是我不再下河捞鱼了，华仔也不再带我去踩“沙夹子”了，他只把他踩的鱼送给我们家。我只和英子赶着她的牛儿在河边悠闲地吃草，我们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

“英子，这种花叫什么名字呢？”

“蝴蝶兰。”

“这种草呢？”

“百节草。猪最喜欢吃这种草了。”

“你怎么知道？，你是猪啊？”

英子就来拧我的耳朵，我赶紧求饶。英子一边把花胡乱地插入我的头发，一边唱：“新娘忙着把花戴，等人来掀红头盖，新郎一掀吓一跳，原来是个丑八怪。”我们扭成一团的时候，总会听见悠扬的笛声从河的上游飘来，那是华仔赶着牛回家了。英子马上安静下来，她问我：

“你说，华仔的笛子怎么吹得那么好啊？”

“他聪明呗，你喜欢就叫他教你呀。”

英子的脸突然绯红起来，眼光变得迷离而茫然。

“我这么笨，学不会的。”

“谁说的，你都懂得这么多，我才笨呢。”

无忧无虑的时光总是走得又快又疾，还没等英子学会吹笛子，我就要父母工作的县城上中学了。父母接我走的那天，我不停地哭，英子拼命安慰我：“放假你还可以回来的，到时候我和华仔带你上山采弥猴桃去，还可以挖野百合。”英子依依不舍地将我们送到山口，我听见山顶上传来了熟悉的笛声，我看见华仔孤单的身影和他眼中落寞的神色。

可是我假期没能再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在我回城的那年冬天，外婆被一场病魔夺去了生命，父母把外公接到了城里，而我在求学的路上踽踽而行，只能在梦中重温那段美好的时光，小河还是那样清得叫人感动吗？英子的笛子吹得怎样了？华仔还会去踩“沙夹子”吗？

直到英子出嫁的那年春天，我才回到给我生命留下无限纯真和美丽的故乡。我不知道英子为什么要在桃花雨瓣纷飞的季节出嫁，我更不明白英子为什么要远嫁他乡，华仔呢，他为什么可以不来参加英子的婚礼？英子出嫁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坐在小河边，小河依旧唱着古老的歌谣，它带走了我们童年的欢乐，带来了青春的感伤。英子一粒一粒往河里扔石头，我听着“扑通扑通”的声音响起又落下。

一夜无语。

劈劈啪啪的鞭炮声中，打扮得美若天仙的英子登上了婚车，婚车启动的刹那间，我看见英子迷茫而幽怨的眼神掠过华仔的家。

我再也没有回过故乡。多年以来，面对生活的烦杂和重压，我的心已打磨得坚硬而粗糙。只有想起这条蜿蜒在心灵深处的小河，我的心才会重新变得柔软而滋润。

愿故乡的河一直汩汩地流在我心中，永远，永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