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正午是静止的。好象一潭死水,沉默得让空气凝滞,让时间停留。
林尚辉从小阁楼上一步步地走下来,没有喜,没有悲,素脸上静静的。她站在父母面前,轻轻地说:“爸,妈,晚上,我去见曾方达。”
父母对视,都松了一口气。母亲的泪在那一瞬间落下:“好女儿,你想通了就好,你说,人嘛,你怎么与命斗——”
“不要说了。”尚辉平静地制止了母亲的情感泛滥:“到时间了就叫我。”
父母得了尚辉的答复,如同得了圣旨,欢天喜地地各自收拾去了。
曾方达,多好的一个人啊,虽然他比尚辉大十五岁,虽然他有个十九岁的儿子,虽然他有些秃顶了,虽然他还有点发福……虽然,他与叶天有太多无法相比的地方,但是,他有好脾气,他有孝心,他有责任心,他还有改善尚辉一家生活的能力,更重要的是,尚辉也不是青春少女了,一个月之前,她刚过完三十岁的生日。也就在那一天,她等了三年的叶天告诉她,他准备在美国落地生根,跟一个金发碧眼,满脸雀斑的美国女人喜结连理,开枝散叶。呵呵,尚辉已经三十岁了,在一个奄奄一息的国营企业里拿着那几百块钱算计着过活,下班后,挤在父母的小阁楼上想着远方的叶天,可是,突然,叶天说他不回来了!尚辉,你想怎么样呢,纵使你一百个不情愿,一千个伤心,一万个怨恨,又能怎么样,你还能飞过重洋去痛骂叶天那个负心人吗?母亲每天都在不停地埋怨尚辉,要你早点找个好男人嫁了吧,你眼睛朝着天,叶天那种人心狠着呢,你是谁啊,一个破工厂里的化验员嘛,他都出国了,还会愿意回来娶你一个女工吗?现在好了,三十了!女人三十了,你说你还能上哪去找个对象啊!现在,你弟也大了,也该找女朋友了,咱这家里连个象样的房子都没有,哪有女孩子进门啊!尚辉在母亲的唠叼里永远都是保持沉默,她知道,父母亲不容易,苦了一辈子了,就盼着子女比他们过得好些。
有一天,母亲突然笑嘻嘻地回来了,手里还例外的提着一年难得上桌的海鲜,她看着尚辉笑眯了眼:“尚辉,你瞒得挺紧嘛,要不是你们单位的小玲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呢!原来你找了个这么有钱的男人,没关系,就是年纪大一点,男人大一点,更心疼老婆——”
尚辉冷静地打断了母亲的话:“妈,我知道你说的是曾方达,这件事情,我还没有想好。”
母亲气极,把海鲜往桌上一扔,就数落开了:“还没想好!还有什么好想啊,多少女人想嫁都还嫁不着呢,人家找你你还不情愿!告诉你吧,尚辉!你都三十了,你还挑什么呀!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尚辉还是沉默。她知道,自己没有再挑挑拣拣的资本了。满大街的漂亮女子,几乎个个都比她时尚,活泼。她只不过是个穿着旧棉布裙子的女工,有一双温婉善良的眼睛,目前还有吃饭和买些简易化装品的工资,也许就在下一个月,她会连这几百块的生活保障都失去。她是没什么好挑的了,有曾方达那样的有钱人看上她是件挺不错的事。但是,既然没有爱情,只是为后半生找个依靠,她想,至少,也应该睁大了眼睛,总不能糊哩糊涂地把后半生贱卖了吧。她在心里衡量着,这个男人,一定要温和,要顾家,而且,一定要能爱屋及乌,不仅是能对她好,还要能让她辛苦一辈子的父母安享晚年,还要为她弟弟解决工作问题,工作问题解决了,弟弟自然能找个好女孩子幸福地过完这一生。至于她林尚辉,是不重要了,爱情没有了,摆在眼前的,就是怎么样生活了。
七点钟,曾方达的车很准时地出现在门外。母亲急急地奔过去开门,一边大声地唤着尚辉下楼。曾方达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几乎是被父母亲簇拥着走了进来。母亲一边欢喜地埋怨曾方达的浪费,一边更大声地催促尚辉下楼。看到尚辉仍旧穿着她的旧棉布裙子,素着脸下来了。母亲有些急,觉得自己这个女儿真有些摆谱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曾方达请全家去福满楼吃饭呢,这孩子硬是一点都不给人家面子!
“尚辉,你不是还有一件浅绿色的裙子吗?去换件衣服吧!”母亲想推尚辉上楼去换衣服,尚辉刚想开口,曾方达已经插话了:“不用换,这样最好,我第一次看到尚辉也是这样啊,很朴素,很好。”尚辉的脸上浮起一个浅笑,她本来就是个三十出头的女子了,干嘛要打扮得象个二十出头的纯情少女呢?
几个人热热闹闹地出了门,上车时,尚辉被母亲安排坐在前排,和曾方达并排坐着。车里凉嗖嗖的,有股好闻的橘子清香。曾方达一边开车,一边与母亲拉着闲话,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尚辉的心情也随之平和而愉快起来。
尚辉和父母亲是第一次到福满楼这样的地方吃饭,都有些惴惴不安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味道。所幸,曾方达很好地把握了分寸,让他们的心很快地松驰下来。
服务员上菜后,曾方达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对父母说:“我谢谢你们放心把尚辉交给我,尚辉是我喜欢的人。我太太死了有五年了,别人介绍过很多女孩子给我,但是,我想找个象我过去的太太一样朴素,能持家的女人,还能够善待我的儿子,将来还能善待我的孙子,才能有家庭的幸福。我相信尚辉,她是个好女人。谢谢你们养育了尚辉。”
父母亲有些惶恐,在他们眼里,若是曾方达看上了尚辉,那是尚辉高攀了人家,怎么还能承受这个谢字!于是,他们都很感动地喝了一杯酒,母亲又有些泪湿了。尚辉心里舒了口气,看来,以后大家生活在一起不会有困难了。既然心里都很满意,这酒也就喝得皆大欢喜了。
酒醉耳酣之际,曾方达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张房契,再一次恭恭敬敬地呈现给父母:“这是我的心意,尚辉是个孝顺女儿,我给她买什么都不如给她父母买个老来安乐,至于尚辉的弟弟,就到我的公司里做事吧,只要公司不倒,他就不会有失业的危险。我娶了尚辉,就会对她的一生负责,她的父母亲人,我也会负责。”
父亲接过房契的手颤颤地发抖。他在一个小工厂里打了一辈子工,他的一生都在窄小的棚户区生活,那些宽敞漂亮的楼房只在他的梦中出现过。现在,他为子女的操劳终于有了回报。但是,他又觉得有些不妥,手里拿着房契不知该往哪放才好。他把目光转向尚辉,意思是说,曾方达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你倒是表个态啊,同意了吧!
这时候,尚辉也就说话了:“爸,你把房契收好了吧。以后,我会和曾方达好好相处的,不会让你们操心。”这话一说,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桩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以后的日子,大家都忙着操办婚事。买东西、订婚纱、订酒席、通知八大姑七大姨届时光临。尚辉表面上很平静,心里却也是高兴的。看到父母搬进了新房,弟弟本来在一个小公司里跑跑腿的,这时也辞了职到曾方达的公司里管仓库,工资比以前翻了几番,而且,曾方达在尚辉面前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很尊重她的意见,这些都让尚辉觉得,生活,就这样过下去,是很安定,很愉快的了。叶天,还时常出现在她的记忆里,却不再痛了。也许,这三年里,她本来也就只是为了等而等着,并不是真的少了他不行啊。
婚礼隆重热闹,曾方达春风满面,喜笑颜开,他是真心的为自己找了个贤惠的妻子高兴。尚辉在白色婚纱的映衬下雍容大方,眉梢带喜,她也是真心的为自己找到后半生的幸福而高兴。
婚礼结束,曾方达醉醺醺地坐在床头。尚辉体帖地问:“给你倒杯茶吧?”
曾方达摆摆手,说:“冲一杯咖啡。”
尚辉在茶水间里找到了咖啡,可是,她不知道咖啡里面还要不要再放些什么东西,而且,她也不知道里面应该要放几勺,加多少水合适。最后,她看了看说明,按自己的猜测冲了杯咖啡。曾方达喝咖啡的时候,尚辉一直观察着他的神色,然而,曾方达并没有露出艰难的神色,喝完后,只是平淡地说:“味道淡了点。没关系,以后,我们会慢慢地知道对方的喜好。”尚辉笑了,心里释然。
半年以后,尚辉已经完全习惯了做曾太太的生活。她知道了曾方达爱喝咖啡,爱吃臭盐蛋,不爱洗脚。曾方达也知道了尚辉爱喝茶,爱吃蚕豆,不爱穿紧身内衣。
再过了一个月,尚辉怀孕了,每天认真地对腹中的孩子进行胎教,认真地按书上的介绍吃各种对胎儿有益的营养。周末,曾方达开车带她去看望父母亲,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在一起吃饭。尚辉的弟弟正在学开车,等他学好了,就做曾方达的司机。一切,都象尚辉当初所盘算的那样:她是没有资格去挑挑拣拣了,但她没有了爱情,她不可贱卖了自己的后半生,她要给父母安乐的晚年,给弟弟好的前途,至于,她自己,就该好好地生活。
有时,坐在宽敞的阳台上,看着远处的落霞,尚辉静静地想,有爱情的生活又该是怎么样呢?但她不会一直想下去,因为她对现在的生活,已经很满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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