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哭了,哭得很厉害,那是一种极为伤心的哭,那是一种切肤之痛的哭。
在我的记忆里,我哭过许许多多次,到底多少次,我也记不清了。有许多次的哭根本就不曾记得,已经忘却到茫茫的尘埃之中了,遗忘到走路留下的脚印里了。
唯独爷爷去世时的哭,我记得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连一个细节也不曾忘记。独自一人的时候,与父亲闲谈的时候,读书思考的时候,下雨阴天的时候,总会常常的想起来,心会随之一阵阵的痛,泪水会涌到眼眶,努力忍着才会不让它流下来。
那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一年,1981年的那个秋天。20岁刚到的我,还是一个不成熟的大男孩,课余时仍与所教的学生在一起玩。记得,刚上完一节成功的课的我,正心情挺轻松的与学生闲聊着。随着一声吆喝“昊天老师,你的电话”,让我向教导处急奔而去。这是我参加工作以来,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我边跑边想:会是谁啊?一定是急事吧?会不会是……
听到从四十里外传来的父亲的声音,让我有点意外。听到父亲那有点沙哑的、苍老的声音,让我有点陌生。这让我感到莫名其妙的紧张。第六感觉就是有点特别的灵。果然,爷爷去世的不幸消息,从有丧父之痛的父亲那里沉重的传到我的耳畔。当时的我,完全被击倒了,头脑是一片空白。我至今也记不起是如何与父亲讲的,是如何放下电话的,是如何回到办公室的。只记得已泪流满面,只记得向教导主任请假时已泣不成声。
原本是不应该如此失态的。因为,爷爷已病了许多天,来上班时,父亲就告诉要做好思想准备。爷爷已八十又八,属于难得的高龄,用老教师的话来讲就是喜丧。可是,我的眼睛就是这般的不争气。
爷爷是一个典型的农民。年轻时曾外出过,好象当过贩牛、贩驴、贩猪之类的经纪人,但并不成功。所以,干了不长时间,就回归生他、养他、育他的 农村了。从此,也就扎根于农村了。可以讲,当了一辈子农民。
爷爷为人很是低调。在我的记忆里,爷爷不曾与人红过脸,不曾与人大声争论过,更未听说与人吵骂、打斗之类的事情。在外如此,在家则是很惧内的。我的奶奶由于身体不好,常年卧床,诸如做饭、扫地等家务活是从来不动手的。即便如此,也是说话算数,大权在握。稍有不如意的地方,就会把火气撒向爷爷。奶奶只要一发火,哪怕声音高一点,爷爷就立即低着头、脚步轻轻的遵令而行去了。因此,从未听到爷爷和奶奶吵架。爷爷有五个儿子,一个解放上海时牺牲了,一个南下在浙江,一个随妻去东北。二伯父和我的父亲在身边。但从未听说爷爷在谁面前摆过资格,充过英雄,以军属、干部家属的身份招摇什么的。在爷爷身边的还有九个孙子、孙女。我十多岁的时候,常在爷爷身边吵来闹去的,也有四、五个孙子,天天打不完的官司。爷爷对我们总是慈眉善目的,不曾有过训斥、打骂。哪怕是院子里那棵他最上心的梨树上的梨子,在哪一天的早晨少了几个,他也只是轻轻的叹口气,喃喃自语的说道“哎,又少了,这帮馋小子”,而后,又忙他的去了。
爷爷很是勤快。一天又一天的忙碌着,好象在他的眼睛里到处都是活儿。其实,我记事的时候,爷爷已经七十多岁,是四世同堂了。他完全可以象其他的老人那样,每天带着一个小马扎,到街头、巷口去聊天,去看风景。而且他是军属,村里是有照顾的,他有着更多的享受的理由和资格。但这种情况,只是在夏日夕阳落山的时候,在村里放电影的时候,才能看到。在其他的时间里,他总是脚不落地的忙着。今天帮伯父家晒粮,明天帮我家除草,要不就在自家院子里收拾东西,或上山拾点草、剜点菜。在八十岁出头时,还推着小农车满街转呢。我的父母、伯父母也曾劝说过,让他歇一歇。甚至曾将他手中的农具抢下来,但收效甚微。用爷爷的话讲,就是“闲着难受,干点活手脚灵便、心里舒坦”。
爷爷为人很实在。平日里活儿不少,话儿不多。与儿孙的交流也不多,即使家里来了客人,也无多言语。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乡里、村里的干部逢年过节的来慰问,也是简简单单的没困难、谢谢关心的话语,就没有什么讲的了。常了,人们也就知道了,也就没人怪他了。但我却与爷爷有一次较长时间的交流。那是我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为写一篇歌颂新社会的作文,我想将新旧社会进行一下对比,不知道旧社会滋味的我,就去找爷爷。经历过晚清、民国、抗战和新社会的爷爷,一幅很认真的样子,闭着眼睛想了半天,才慢腾腾的讲到:满清时不好,留个大辫子,太麻烦了,那时又太穷,连学也上不起;跑鬼子时不好,太乱了,担惊受怕的,连个觉也睡不安稳,鸡犬不宁的,日本鬼子又杀人又放火无恶不作,那时最不好;现在嘛,按理挺好的,吃的也好,穿的也好,也挺安稳的,就是管的太严,这个不让种,那个不让卖,上山干活还要点名,记工分,叫人挺不自在的。最后,他讲了一句让我大吃一惊的话:还是民国时好,比较太平,也没大有人管,起码能吃上小米饭,真香啊。说完,就沉思起来,好象闻到了小米饭的醇香。后来,我告诉了父亲,父亲讲:你爷爷是个农民,凡事看眼前、讲实际,他说得也有一定的道 理。你可不要对别人讲啊。现在想来有点后怕。那可是文革时期,稍不注意,会出大事情的。可爷爷不管可能也不知道这些。爷爷就是这样一个朴实的人,一个不会讲假话的人。
爷爷有个嗜好,那就是赶集。农村方圆七、八里地,就有一个集市。一般五天赶一次。爷爷是最为忠实的赶集族,不论刮风、下雨,每集都要去,每集都要去多次,每次都是自己去,每次买的东西却并不多。也就是几颗葱、白菜、小海鲜,或者几个苹果、梨子、柿子、大枣,或者农具配件,或者油盐酱醋的。遇到可以拿起来就吃的东西,等在村口的我们就毫不客气地分而食之,爷爷也不说什么,笑一笑就走了,可能这也正是他所希望的,想见到的。只是不知道,如何向我奶奶交差的。
爷爷的身体一直很好。脸膛一直红扑扑的,眼睛不大很有精神,下巴留有一撮山羊胡子。爷爷挺瘦的,老年时一米六五、六的他,也就刚过百斤吧,风吹、雨淋、日晒都不怕,流行性感冒什么的也放不倒他。从记事开始就没有听说爷爷生病,哪怕是轻轻咳嗽几声也是很难听到的。爷爷一辈子没有打过针、输过液,更没有住过医院。这大概与常年劳动有关吧。但到了晚年,八十六、七岁时,爷爷时常讲肚子疼,村里的赤脚医生看了,县医院的医生检查了,也都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开点土霉素、四环素、链霉素用来消炎止痛。这样,这些药就成了我家的常备药,爷爷时不时就来找几片,吃下去就没事了。我在家的时候,爷爷总是找我,我每次拿出三、四片来,看着爷爷用温水服下。爷爷吃药极是仔细、省力。爷爷将药一片、一片、又一片的慢慢的放 到嘴里,尔后浅浅的喝上一口水,喉咙轻轻的一动,随着“咕噜”的一声,药就进肚了。
我那不争气的眼睛,在见到已去世的爷爷时,更是泪如雨下。见此情况,司仪不让我靠前,讲眼泪滴到逝者的脸上,他会不放心亲人的。我只能离爷爷远远的看一看。我好后悔啊,好后悔,至今想来仍是深深的后悔。嗨,我这不争气的眼睛啊。
把爷爷安葬后,我仍是哭啊。回到家,就一个人跑到里屋哭,哭声将婶婶、嫂子们都引来了,她们不停的劝着我,可当我“我再也没有爷爷了”的话已出口,则是哭声一片。那时那刻,人与人是最容易沟通的,是最易于理解的。特别是有切肤之痛的人,当然情感相通,痛着的泪自然就从心中涌出来了。
自小时开始,我与爷爷接触就不多,在一起说个话就更少了。虽然住的是前后院,但来去需绕行,加上我小时贪玩,大了上学,爷爷又忙不得闲。所以,平日只是简单的问候,或者在一起吃顿饭,给爷爷递杯水、送片药,雪天雨日的陪爷爷走走路。这样的时刻,真是少之又少。爷爷在世的时候,没有觉出有什么特别。可当爷爷去世的时候,那种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感情、亲情,却全部的、毫无保留的涌现出来,是那么的自然,是那么的纯真,是那么的无法克制,是那么的肆无忌惮。即使在爷爷去世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想起他来,仍然是心里暖暖的;我想起他的去世来,仍然是心里痛楚的。
这种真挚的、不可或缺的、难以替代的感情,大概源于出生农村的我,对当了一辈子农民的爷爷的一种质朴的情感吧。大概是爷爷忠厚、朴实的品格一直在潜移默化的影响着我吧。大概源于我与爷爷的那份天然的、不可割离的、血浓于水的亲情吧。
我可爱的爷爷,我永远的爷爷。想起你来,就给我温暖、就让我心痛的爷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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