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近百年风吹雨打,世道变迁,老屋依然伫立着。这原本是一个四合院,三间老屋是正房,两端各挂一个耳房,东西屋对称各带一间小屋,出西南门左转是十多米长的胡同,胡同口有临街的大门。现在只剩老屋了,墙上的弹痕清晰可见。三表哥看护着老屋,隹在西间。
今年初,我再次回到老屋。我与老屋有难以割舍的情感。
“看来,老屋得拆掉,村外耕地珍贵,建新房要改造老宅基才行。”三表哥说。
这是我意料中的事,只是不愿意承认这一事实的到来。三表哥也看出了我的心情,引我进屋坐定,递过烟、茶。老屋的屋顶已熏黑,松木檩条却依然完好,无丝毫垂裂。东间堆放着杂物。我清楚记得,六十年代初,在连续大雨之后的一个夜晚,东间倒塌了。“这间有地道,地基松了。”姥爷的话使我感到非常新奇。修房那天,姥爷下了地道,很久才出来。“跟当初差不多”姥爷钻出地道口说。后来,姥爷告诉我,打日本时,全村修地道,老屋就是一个洞口,那时常有八路军、区小队来。洞口是解放后才堵死的,从那以后我对老屋刮目相看了。
老屋有我童年的欢乐和少年的梦想。舅舅一家隹在四合院的东西屋,四个表姐,三个表哥,加上我和二哥、姐姐,可以说四合院是一个孩子们的世界。学校放假后,我们在院里玩老鹰抓小鸡、捉迷藏等游戏。有时,大姐们踢毽子、跳绳,把场地占了,我们小哥们就上房弄来胶泥,做泥人,做手榴弹。三表哥只会做手榴弹,大伙儿说他的作品没有艺术价值,他不服,灵机一动,大喊:“鬼子来了,打!”先上了房把手榴弹投出去,接着,众人都上了房,你投一颗,他投一颗,几十颗手榴弹投了出去,至于落到什么地方谁也没有在意。傍晚,我看见村西头的歪脖子舅舅头缠绷带走进院子,我感到事情不妙,肯定与投弹打鬼子有关。果然,妗子把我们大骂一顿。
上中学时,我和三表哥睡在老屋西间。晚上听姥爷讲《聊斋》很害怕,又去听舅舅说《西游记》。后来,我找来《烈火金刚》、《平原枪声》等十几部小说,彻夜地读,煤油灯一宿要添几次油,到天明,鼻孔里尽是黑。那时,我想着将来当个作家。我在老屋渐渐长大了,舅舅妗子一家九口人,艰难度日。表姐们打草,喂猪,她们过早地体味了生活的艰辛。又一个个出嫁,什么嫁妆也没有。七十年代末,妗子便病死了。
老屋遭遇过两次强烈地震。1966年冬的一个下午,我一四表哥在院中玩耍,舅舅刚进院,突然间大地剧烈抖动,舅舅把我和四表哥紧紧搂隹,只见老屋和东西屋前仰后合,几乎倾倒。几分钟后大地停止了抖动,我从惊恐中醒过神后,看到老屋还站立着,房沿掉了一些砖,并无大的损伤。从广播里知道震中在邢台,我惊叹老屋顽强的生命力,多次抚摸它厚厚的墙面,用小手丈量它蓝色的大方砖,仰视它高大的躯体。在我幼小的心灵中,老屋便是不落的图腾。我想,姥爷的父辈是用怎样的心血垒筑了这恩泽后人的农舍啊。在我经历首次大地震的10年后,1976年秋的一个黎明,轰轰的响声把我从梦中惊醒,又一次地震发生了,刹那间,我闪过“完了”的绝望念头,跳下炕扶着山墙,山墙在剧烈摇晃,我不知怎样窜出老屋的,待平静下来之后,天已大亮,老屋居然又经隹了考验,哦,神奇的老屋。
我走进老屋那年四岁。六十年代初,父母不在当时的省会天津工作,正是困难时期,我在虹桥区幼儿园和小朋友们每日吃两顿生胡萝卜,间或有一点稀饭汤。饥饿和病痛是我四岁幼小生命面对的两大威胁。在一个春天,姥爷把我抱回了乡下。“带回去试试,能喂活就好了。”姥爷叹息着把我抱在怀里。
出乎意料,我顽强地活下来,姥爷用祖上留下来的两块大洋,请了一个老中医,治好了我的肝炎。吃粗茶淡饭,玩土闹泥,我居然结实起来,小黄脸也有了血色。“这是小凌吧,真认不出来,小时候半死不活的病秧子,变成这么高这么壮。”当我人到中年回到村里,乡亲们惊讶地对我感叹。
告别生活了15年的老屋是1978年春,我穿上新发的军装见到姥爷、姥姥时,本想让他们看看是不是很威武,像不像曾在老屋住过的八路军。姥爷只是抽着烟袋不作声,姥姥默默做着针线活,眼圈红红的,她打量着我:“从小像喂小猫小狗一样,没离开过,这一去就几年,回来就见不着我了。”我哭了:“能见着,一定。”在我的心里,所有我崇拜的人,亲近的人是不会死的。临走那天,姥姥送我到村口,老远,还见她在风中伫立,勤劳了一生的大手在挥动,满头白发被风扬开。1980年秋,我从团部回到连队,连长把一封信交给我,是母亲写给连长的,我看完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痛跑出营房痛哭,姥姥死了!一连几天我吃不下,睡不安,我为什么不见她一面呢,母亲在信中写得很清楚,姥姥患的是肠癌,尽力治疗了,临终老人不让我回去,说一是误事,二来怕我见到她的样子难受。这是我终生的遗憾,也因为这无法补回的遗憾,我常常在梦中回到姥姥身边,看她在老屋纺线,让她听我的作文。“有鼻子有眼,俺听明白了。”这是她老人家对我作文的评语。
后来,姥爷也去世了,出殡那天,我在坟前长跪洒泪痛哭。为没有给予二老回报而哭嚎。
我在老屋前久久伫立。“爸爸你流泪了?”站在身边的儿子仰脸看着我说。我想告诉他什么,却什么也没说。他已懂事了。即将告别老屋,一个全新的房舍就要拔地而起,但我能告别那些过去的日子吗?我的亲情,我的悲欢,时时在我生命的长河中激荡。怀旧有时就是良心,告别过去便是开拓。老屋,这是你给我的启示吗?
哦,老屋,我永远的亲情。
-全文完-
▷ 进入北国风光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