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少爷第一眼看我的时候,我感觉到,他的眼底有种朦胧,朦胧得就像那一晚深空里的满月,远远的,远远离你,却近近的,近近的向你靠近。
他回头对老夫人低语,老夫人点点头,打量着我,用那种富人家老太太惯性的威严说,“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回老夫人,丫头没有名字,就叫做丫头。”
“哦,没有名字?”老夫人愣了一下。
我垂首瞅着地上淌着的月光,大少爷的声音在水样的夜色中流过来,“如不唤作紫依,紫竹依依。”
我明白他名里的含义,我正穿着紫色镶竹的衣赏,我抬眼下意识的望向大少爷,他也笑着看着我,我赶紧低下头,道,“谢大少爷!”
我进了何家做了丫头,是花了很多周折的,何家是江城第一宅,门深庭大,往往求一个丫头,都要百里挑一,那一天,我决心不再抱着琵琶在酒馆饭堂里唱曲谋生,跟着带大我的邱老爹告别,把何家给了的碎银子给了他,让他回乡去找个安静的处所安老。邱老爹临走的时候紧紧地叮咛我,“丫头,以后在邱家呆不住了,老爹等你回来。”
我忍住不落泪,轻声回答,“老爹,丫头知道。”送走了老爹,我急着赶回何家,我分到大奶奶房里,大奶奶是少爷的亲娘,是何家的大夫人,我急着跑进大夫人房里,踏进门里的同时,从房里摔过来一块硬物,刚好就在我进门那片间哗啦的碎了,是茶杯,我弯下身,拾掇着碎片,不敢抬眼。
“谁让你捡了?”大奶奶叫嚣着冲过来。
我抬头,这才看见大奶奶的脸,很好看的脸,有着成熟女人的韵味,只是她绷着脸,有些像一副揉皱的画,我不知道如何应付这样的场面,正在思忖着要不要停下收拾手,我看见外头进来一个影,那影停顿了一会儿,听见他说,“娘,又闹脾气。”是大少爷,我听出来。
“枫儿,来得正好,娘正气着呢。”大奶奶拉过大少爷,一劲儿埋怨,“你爹他娶了四房,还思索着再续一房,这不摆明的欺负我!我进何家十几年,哪点差了,为他何家生了二个儿子,看着帮着他娶了四房,我声都没吭,如今倒好,又要一房,叫娘能不气吗?”
大少爷没有说话,他转头看见我,轻声说,“紫依,把这儿收拾好了。”
“我应了一声,把碎片子扫干净,端上两杯上好的绿茶,一杯给大奶奶,一杯给大少爷,在一旁静静的站着。
“娘就盼着你跟二弟早些成家担事,娘就不用靠着他受委屈了。”大夫人叹着气。
“娘,又在说些话作甚?叫二娘三娘四娘听见了又起争端。”大少爷开口道。
“你看你,就是个没脑瞌子,你是长子,何家将来要依你,老太太说好了,你们辈中,谁先有后,谁先担事。你就是不争气,上次余家小姐哪点不中意?样儿俏,又识诗书,家里头又是江城的盛家,你怎么就看不上,你不为娘着想算了,男大当婚,是正事,你哪根筋没开通?你奶奶和爹他们就冲着这可以混天混地的欺负娘了。”
“娘,婚姻不是儿戏,我早说了,我遇到自个儿喜欢的,自然结婚,我不能勉强自己,将来不宁愿像你和爹这样。”
“喜欢也是要先认识接受的。”
“唉,你们都不理解,总之,以后别总提这门事。”
“唉呀,你这不长气的东西!”大奶奶气着叫我,“紫依紫依,送少爷回屋!”
我走过来,跟着少爷出去,从大奶奶房里到少爷房里,途中要经过一弯绿塘,绿里长满莲叶,碧绿碧绿得可爱,我默不吱声的跟着大少爷,他一言不发,走得很慢,绕过绿塘,他突然回头向着我,说,”这样活着是不是很累?”
我意外的瞅着他,低声回答,”人活着都是很累的。”
“是吗?”他迷惑的喃语。
“但是,要看你怎么去对待,你的态度决定你自己。不是么?”我不禁出口说出自己的想法。
大少爷眼底露出一点不易觉察的喜色,他掩下刚才的怅惘,“自己的态度决定自己,好紫依,好紫依!”他连声说好,眉目乍然开朗,转身前低瞧了我一眼,才移步回去。
很快到了何家五奶奶进门的日子,何家给外人是一片喜洋洋的气氛,张灯结彩,其实里头,这样的日子,除了老爷和老太太真正会欢喜些,四房里的奶奶和少爷小姐们都关进自己的屋里生郁,大奶奶心情越的不好,一天要无故的发好几次火,幸要何家家业鼎盛,摔烂几只茶器是没人过问的,只是忙坏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刚收拾打扫,不一会儿又听着哗啦哗啦的声音在空气里散开来,再叮咛的缓缓静下去。
大奶奶紧紧的握着手里的茶杯,看着院外丫头仆人忙着成叠成叠的往西楼里送锦绣鸳鸯被,她咬紧唇关,瞪着。我猜想那只刚换的茶杯又将受着粉身碎骨的命运,果然,大奶奶骂了一声,“什么活法!”举起茶杯就地摔落,意料中的我还是惊惊的颤一下,那个茶杯落在地上,摔成碎片,碰到地面又溅起来,我觉得额头一痛,我抬手捂住前额,眼睛有点晕晕的黑起来,指缝里凉起来,大奶奶回眼瞅了我一下,叫道,“呀,出血了,你这丫头,专倒人晦气是不?这大好日子的见红。”
我忍住痛,不能说话,瞅着大奶奶,她叫起来,“还不回屋洗干净,老夫人可是最忌讳这些!”
我应一声,捂着额头,走出大奶奶房,急步回到和老夫人房里红叶住着的房里,手上沾满了血,我草清洗干净,对着镜子出神,额头上的血还在断续的流着,我找不到止血药,有些悲哀的瞅着镜中的自己,怅然中,镜子里多来一个人影,他手里还拿着止血药,我轻轻的回头,眼睛停在他手上,不敢看他的眼。
“我看着你出了娘的房,进去一问才知道你受了伤,我拿药来了。”大少爷说。
“谢谢大少爷!”我说不出话,低关头。
他弯下腰,解开药瓶,倒了些药在棉球上,用给我取名的那声音,柔柔的说,“来,抬起头。”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盯着我的额头,将药轻轻的敷在伤口上,他的声音在额头上飘着,“这是很好的止血药,痛吗?”
“痛,”我没有骗他,也没有矫情,告诉他,“痛!”
他极轻的替我缠好纱布,“以后娘发脾气的时候躲开就行,我会劝着她。”
我嗯了一声。弄好伤口,他要离开,走到门口,身影顿了会儿,但没有说话,直径出了门。
我瞪着他的身影,落落的望着,不由自主的伸手碰着额上的伤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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