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路,好多好多,谁也数不清它的条数;
山里的路,好长好长,谁也走不到它的尽头;
山里的路呵,弯弯的,小羊肠样爬,犹如姐姐额上那条蚯蚓样的皱纹。
剑剑实实在在记不清,这已是第几个黄昏;剑剑实实在在记不清,眼眶里曾有几回潮湿。剑剑只是清清楚楚记得,姐姐出山时,走的就是这条路。
姐姐是被一阵喧哗的鞭炮声牵走的。那放鞭炮的汉子实在有点气势,一路不顾死活地放,放,放得震天价响,划破山野千年的寂静。他身后是个满脸黑麻子的丑男人,却穿着高档西装,打着红领带,显得十分神气。就是他,这个很有钱的城里男人夺走了心爱的姐姐,剑剑千辈子万辈子恨透了这个可恶的家伙!
姐姐一路跟着丑男人木木地走,汉子就一路把电火炮死了人样不断响鸣,剑剑也就悄悄跟在长长的迎亲队伍后面跑。荷包里的东西不时拍打剑剑的大腿,那是姐姐出嫁头天晚上悄悄塞给他的两个大鹅蛋,红红的,象天边的彩霞,象山坡上的映山红,象姐姐害羞的脸。那天姐姐过新年似的,迎娶她的丑男人特地给她买了时髦衣裙,连头发都破天荒烫了,波浪式一起一伏,油亮乌黑。剑剑不明白,姐姐眼里为什么还会滚动着露珠样的东西,肿得桃红样。
“姐,你哭?”
姐姐点点头,又摇摇头。
“姐,出嫁一定要哭吗?”
“嗯哪。”
“毛根的姐姐出嫁就不哭,不笑哩。”
“……”
“姐,你还回吗?姐,回来时可别忘了给我带一包鸭梨。你说,城里有好多好多的天津鸭梨。”
她幽幽地看着他,长长地叹口气,叹口气,长长的,象根线,缠着一颗伤感的心,缠着一个永恒的思念,缠着一个永世难解的谜。
姐姐一定会回来,姐姐真的会回来吗?剑剑坐在石板上,托着双腮,遥望姐姐渐渐消失的身影,还有那茫茫的山野,还有那蓝蓝的天空,痴痴地想。是呵,她怎么能不回呢?她怎舍得故乡这一条清冽的小溪,和溪中滚壮的八脚(螃蟹)?她怎舍得这茵茵的绿草,和草丛中如烟的凤蝶。
鞭炮声在弯弯的山路上滚来滚去。
夕阳如火。
弯弯的黄土路从夕阳下爬来,草蛇般溜进山谷,蠕上山峦。
小路两旁是绿油油的野草,草丛中,有蟋蟀在奏着奇妙的乐典。
一弯小溪从远方蜿蜒流过,一路欢快地高歌,越过田野,穿过高坡,流向山外的世界。
剑剑一动不动地坐在这块早已让屁股磨光了的石板上,呆呆地望着村子上空袅袅的炊烟。一支瘦瘦的狗尾巴从他支开的两腿间钻出,蔫蔫的,满腹心事的样子。
起伏的群山在眼中渐渐一片模糊,遥远的记忆早已从心灵深处溢出,愈发地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那一年,剑剑才六岁。
六岁的年龄,正是扑在妈妈怀里撒娇的时光。而他,当教师的爸爸被戴上了“黑五类”帽子实行专政,年仅三十岁的妈妈竟含辱而死。从此,剑剑成了无人照管的孤儿,成了牛鬼蛇神的后代,自然没有谁和他玩。
他只好自己跟自己玩了。暖和的春夜,他吊煤油灯去田边照鱼;炎炎的夏日,他赤luo首黑黑的身子在烈焰下捉黄鳝泥鳅,艰难的岁月,使幼小的心灵滋养着一颗倔强的种子。
村里的孩子都欺负他,喊他“坏崽子”、“反革命”、“小特务”,他只有偷偷躲在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里哭的份儿。
无情的日子,使他本该十分白嫩的肌肤被紫外线染成了油污污的古铜色,先前炯炯有神的双眼变得那么呆滞忧郁。幼小的他,就习惯于懒洋洋的脚步,不沾人群的孤傲,只有那一头乌黑的秀秀,总是改不了。
全村人中,只有一个呼他的名字——剑剑,只有一个人愿意找他玩,那就是琴琴。
琴琴比剑剑大两岁,本村本姓的,她爸爸是多年的大队长,她自然有一个引以为荣的革命家庭。
琴琴很同情不幸的剑剑,每每下午放学后,当剑剑去山坡上挖野菜的时候,她就一人背着背篓去割猪草。割完了,她就帮他挖野菜、挖够了,就手拉手去草坪上玩,捉迷藏啦,打土仗,也过家家。
玩够了,他俩僦坐在路旁的石板上,背靠背谈着悄悄话儿。她怜悯他这一头好看的秀发,时常在这个时候抚摸他的脑袋。
一回两回三回……
摸着摸着,终于有一天,当她再次伸出她那白胖胖的小手时,他竟哭了。
她说他是她的叔叔(按族谱排行,他真是她的叔叔),做叔叔辈的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
“我不是你叔叔,我要做你弟弟,弟弟!”他喊。
“我为什么要做你的姐姐呢,剑剑?”她惊悸地望着他。
“你比我大!你对我好,象亲姐姐一样!”就是这么两条理由。
“不,不,千万别喊我姐姐!”她为他揩抹着眼珠。
世界对他多么吝啬,没有妈妈喊,没有姐姐喊,也没有人喊他哥哥,喊他弟弟,他凑数于茫茫人海,应该做人的哥哥,做人的弟弟。
当琴琴再次请求不要这样做时,他瞪着圆圆的双眼,黄瘦的双手有力地摇着她的双肩,喉咙咕噜咕噜的,肌肉拌颤,终于灌足了底气,歇斯底里地吼:
“不,不!我偏要喊你姐姐,偏要喊你姐姐!”
她望着倔强的他,鼻子一酸,心软了!
“那你就喊吧!”
“姐姐——”
他跪了下来,姐姐姐姐,这称谓于他是多么崇高、神圣……
如烟的雾霭溢出山谷,自在地弥漫开来,一溜小风滑过,鼻前便有了丝丝香气流连。
姐姐的脖茎白白的,和蓝天上的云朵一样白,那可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夏天,有草籽花的芳香荡漾;夏天,有稻花的清香飘溢;秋天,有油茶花弥留的香甜;冬天,有热烘烘的干草气息在流动。
不知有好多回,他醉在姐姐的脖茎上;不知有多少回,姐姐用不太丰厚的背驮着他,在田埂上默默地走,走着自己的人生,如水的日子在姐姐背上无声无息地流过,也一点一点地舔去他的鼻梁的稚气。
时常,姐姐一手提着小花篮,一手牵着他溯溪而上,沿着这条崎岖的山道爬。路边的树林里追逐戏耍的小鸟们不时逗弄他停凝视,而那一串串红黑红小灯笼似的四月泡则泛起圈圈诱人的涟漪。
“姐,我们摘泡泡吃么?”
“怎么,你又嘴馋啦。”
“姐,我好想咧,你看,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他把黄黄的嘴指给他看。真的,嘴角上硬是有一涎口水在流哩。
她禁不住“扑哧”一笑,一边替他拭完嘴角的口水,一边转身,从不远处的油茶树上摘下几串大大的四月泡,一把递给他。
“看你还馋?”
他乐呵呵抢过来,赶紧把其中最大的一颗扔进嘴里,啧啧,好甜!又嚷,还要还要。
“吃多了有啥好?”她不高兴了,虎着脸。
“不咧,不咧,我还要吃还要吃!”他开始撒娇。
“那自己去摘吧。”她心软了。
“不啦不啦,只有姐姐亲手摘的才甜哪。”他见这招果然奏效,赶紧讨好地说。
她便骂他鬼坏,真个没有爸妈教的,骂归骂,还是去摘了几串,一把丢给他:
“自己吃吧,姐还要割猪草哪。”
说着,她从背篓里拿出镰刀,蹲下身子,在草丛中割一把把他叫不上名字的山草。
时光一点点地流逝,转眼姐姐上初中了,镇中学离家很远很远,姐姐每周只能在礼拜六回家一次。而剑剑呢,也读高小了,他爸爸早平了反,正在村小学教书。想到天天伴在一起的日子即将失去,他们都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失落和依恋感。
每到周末,剑剑就早早跟着山路走到山口的槐树下,等姐姐放学。记得有一回,他等呀等,等到天黑了,等到他靠在树身睡觉了,姐姐才回来。她看到他这样子,心痛地劝他:
“剑剑,以后不要等姐姐了,姐姐放学回家就去看你好吗?”
“不哩不哩,我还是要等,喜欢在这里看着你回家。”他使劲摇头。
“那你就好好读书,明年你考上初中了,就可以和姐姐一起放学回家了。”
一年后,剑剑果然以优异成绩考上了镇中学,可是,快要上高中的姐姐却不能上学了。她爸妈开了个店做着生意,要她莫读书了,反正女孩子书读得再多迟早是别人家的人,还不如多割几背篓猪草多养一头猪。想到过了这个暑假就要去山外十多里的镇上读中学,想到姐姐不能和一起读书,剑剑觉得美好的童年已经离他远去了。
“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有我幼年的足的印,几度山花开,几度潮水平……”
姐姐又唱歌了,姐姐唱的歌真好听。柔和的风,把歌声扯向很远很远。
“姐,你唱得真好哪。”四月泡吃完了,他挺着小鼓样的肚子晃到姐姐身后。
姐姐咯咯一笑,放下手中的镰刀,停止了唱,带他下溪,把手巾浸湿,在他嘴角上慢慢地擦。
“剑剑,泡泡好吃么?”她问。
“姐,泡泡再甜也没得姐的嘴巴甜哪。”
“你这小子,姐的嘴也想吃么?”
“姐,你莫生气,我,我真想吃咧。”说着,就在她刚刚把嘴擦完时,冷不防他伸长脖茎硬是在她嘴上狠狠“吃”了一口,“吃”完还嬉嬉笑。
她霎地脸红了。
“揍你这坏家伙!”
她高高扬起了巴掌,但那掌却没有往下扇反而紧紧搂住了他的头,又不停抚摩他的包发。
忽然,弟弟的脸挨着一团软和的东西,他触电般闪开,蓦地,他发现姐姐的胸脯不可思议地隆了起来,高高的。莫非……他有些不安,再去摸,姐姐红着脸迅速拨开他的手。
他很失望。
“姐,那是摸不得的宝贝?”
“羞。”姐姐在鼻梁上一割,把嘴贴上他的耳朵,柔声地说:“你姐大了。”
“大了就有那东西?”
“你……坏死了。”姐姐轻轻拍他的脑壳,甜甜地、羞羞地笑了。
夕阳已经挨近山顶了。
几丝迷蒙的雾气弥漫开来。淡淡的,如蒙着一层薄纱。一群鸟儿翱翔在残阳下的纱幕中,得意地鸣叫着。
有人说,夕阳无限好,可在剑剑心中,黄昏再着也没有姐姐那样吸引人。
姐姐当然很美,姐姐是世界是最美最美的,姐姐的裤脚更诱人,把它高高挽起来,便成了弟弟想象中的神秘王国。
自从上初中后,老师的严厉,纪律的严格,完全拴住了他的“自由”,更懊恼的是,镇子离家尽是弯弯曲曲的山路,十多里,他再也不能象先前一样和姐姐长久的厮守,唯有周末才是他最惬意的日子。
他天天盼着星期六。
每到星期六下午,姐姐也象他以前等她那样,早早地坐在石板上等他,望他,直到看见他挎着沉甸甸的旧黄书包出现在山口。
常常,隔老远,他就扑上去。
“姐,有蝈蝈吗?”
姐姐不答,只抿嘴一笑,要他猜。
他猜不着,抱住姐姐的腿,一层一层地放她挽得老高老高的裤脚,冷不防一只蚱蜢极麻利地弹出,一跳一跳地跃向远处,他也一跳一跳地追。歪歪斜斜的脚印和一团团笑丢荡了一地。
姐姐微笑地看他,微笑着拍他书包上的灰尘,微笑着抽出书,轻轻地压平卷起的书角。
“姐,你还想读书么?”
“姐当然想哪,姐还有好多好多字不认得咧。”她忧忧地说。姐命苦,没读书的福气。
是呵,姐姐才十七岁,十七岁的年龄,理应是怀着考大学的梦想读高中的时候。而苦命的姐姐,却过早地辍了学。剑剑总忘不了,姐姐送给他的那些明信片上一行秀气的字;剑剑总忘不了,姐姐给他看的那首首。姐姐这么聪明,应该读高中上大学的。可他又安慰姐姐:“不读书才好,高中学习压力好大,老师好狠呐,天天逼你背书背书做作业做作业,上课想睡一觉也不行。”
“老师是为你好呐。剑剑,你可要好好念书,将来考重点高中读大学,你一定会有出息的,一定会的,只要你有了出息,心中还记得这个遥遥的山沟里,有你一个琴琴姐,我就心满意足了。”说到这里,姐姐的眼圈红了,还掉下几滴泪来。
剑剑心中一酸,他依偎在姐姐臂弯里,激动地说:“姐,剑剑今生今世就你一个好姐姐。弟弟一定会好好读书,考上大学,等剑剑有了出息,就把姐姐接到身边,永远陪伴在一起!”这位十五岁的读初二的少年,尽管已经明白碍于当地习俗同姓同湾的他和她永远不能结婚,但是他还是第一次在他心爱的姐姐面前动情地说出了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姐,我作文不好,暑假里你抽空教我好吗?”
“好啊,姐姐还要教你写诗,姐姐当不成诗人,你将来当诗人吧。”姐姐爽快地答应下来。
“真的?姐姐你太好了,将来我就写好多好多诗给你!”
“是吗?”她情不自禁地把他揽到自己怀里,喃喃自语:“你真是我的好弟弟,真是我的好弟弟!”
他扑在姐姐怀里呜呜哭了。
夕阳被山一口一口啃着,只啃剩下残缺不全的巴掌大一块了,一个女人挑着一担柴匆匆在他面前擦过。匆匆地、宽长的裤管清扫着路,扬起团团浮尘。剑剑不由想起姐姐写的一首诗:《做女人真苦》。
做女人苦吗?做女人的确苦,做山里女人更苦。就说姐姐吧,自从她休学跟爸妈做生意后,她肩上几乎天天没有离过扁担,那根青竹扁担被姐姐的肩头打磨成了古铜色。剑剑觉得世界上有许多东西在等着姐姐去挑。姐姐为了这个世界挑了很多很多东西。姐姐整日地挑、挑、挑,挑着种田人的劳累和希望,挑走了少女的青春和憧憬。姐姐还要喂猪,还要洗衣,还要照管刚上学的弟弟……
“姐,累么?”那天,他抚摸姐姐老茧硬厚的手,还有额上依稀可见的一条鱼尾纹,心疼地问。
姐姐痴痴望着远山,默默无声。
剑剑晓得姐姐在想心事。姐姐大了,二十岁了,愈发美得象一朵花。她爸妈前不久给他找了个麻子男人,比姐姐大六岁。麻是麻,却很有钱,是个做服装生意的城里人。这丑男人看上了姐姐的美貌,而姐姐的爸妈恰恰看中了丑男人的钱。听说姐姐不肯,她爸妈就整日打她骂她,说她没出息,生得贱,硬是逼他与丑男人订了婚,再过不久又要结婚了。那丑男人真有钱,一丢手就是两万。唉,剑剑真不通。钱为啥会有如此神通,可以随便买一个漂亮女人?为啥姐姐会答应?为这事剑剑惆怅了十几天,以至于他考上了市一中的消息也懒得告诉她。昨夜一夜他想通了,姐姐也是没办法,更何况,自己考上了也有姐姐的一份功劳和几分希冀哩。
“剑剑,听说你考上了省重点高中?”良久良久,姐姐抬头问他。
“嗯哪。”
“剑剑,你考上了,姐真高兴,将来做了大官,可别忘了苦命的姐姐”她哽咽着。
“……”
“剑剑,你怎啦?”她发现,剑剑在不停地流泪。她慌了,赶紧替他拭去。
他猛地一把抱住她,捉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前,紧紧地,紧紧的。
“姐,你要走了?”
“嗯哪。”
“姐,你就舍得这山,这路,这草,这溪?”
“剑剑!”她无力地脸挨着弟弟的脸,“姐就是舍不得又咋样?”谁叫姐八字不好,生成了女人相,你不晓得,做一个女人有多难呵?”
“……”
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姐姐柔声问:
“姐走了,往后还想姐不?”
“怎么不想?我一辈子也会想你,念你,记住你,姐,剑剑会想你念你一辈子的!”
夕阳终于落了,落在山的腹中。
有牧童的身声隐隐约约吹来。有腆着肚子的牛悠哉游哉的从山道口踱去踱来,有成双对的鸟儿叽叽喳喳快活地飞过。
雾霭在变浓,变浓,浪一般排来,淹没了弯弯的山路,淹没了油绿的野草,淹没了姐姐的足迹,淹没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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