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定家道败落的曹雪芹,真的在生命的最后一些年月栖居在北京西山的那所破房子里,那么,“日暮西山餐红霞”,他面对每天没入西山的落日的写作就更加增添了生命的悲剧况味。“无才补天”、“悲红悼玉”,他惋惜悲悼的就不再只是钟鸣鼎食的富宦家景,而是曾经如花似玉的美丽生命。“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很少有人像曹雪芹那样为他的写作定了这样一个悲观的基调,有了这样一个基调,即便在最花团锦簇笙歌管弦的青春时光,也有一丝暮年的哀音时常奏鸣。“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样的哀诉应该不只是属于林黛玉一个人的身世遭际,而是曹雪芹对于生命的痛惜,面对了生命最终的悲剧落幕,哪一个露润霞飞的韶晨不是一个凤凄月残的冷夜?西山脚下那所旧房门前的老槐树叶子绿了又黄了,枯黄的叶片随风飘零,像曹雪芹暮秋一样的心境。无论是树叶黄时还是绿时,曹雪芹的写作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挽住那些逝去的美丽的生命。他这样的目的注定了空幻,但是他矢志不移,于是他成就了一部伟大的怀旧作品。
怀旧的文学是生命的挽歌,面向过去,面对现实,也着意于未来,它的对象遍及每一个生命的个体。它沉湎于既往,其实更加在意当下,它更高地前瞻,它才频频回首,它在怀旧的思绪中蕴藏了极强的先锋意识。它因为关注了生命的根本问题,它于是拥有了不朽的价值,天底下还有比生命更值得关注的东西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因为有了鲜活的生命,所有精神的附丽才有了坚固的依托。我们在怀旧的文学中看到的是自己生命的轨迹和归宿,切身切己,感同身受。我们会因为林黛玉死在几百年前的大观园里时空遥远而漠然置之吗?难道她与今天早逝的姑娘在生命的意义上会有本质的区别?无论古今,无论贫富,也无论妍丑,善良的生命是同样美丽的。“悲金悼玉”悲剧意识属于过去也属于今天属于将来。必逝的生命在怀旧的文学中上演悲剧获得永生文学在怀旧中验证着重复着不朽的主题。
其实最无奈的是无法挽住流逝的时间。“逝者如斯夫”,“两只脚不能同时踏入同一条河流”,东方和西方的智者在感叹时问流逝中产生了同样的无可奈何的共鸣。因为时间的流逝,生命美丽的脸庞才有了深密的皱纹,因为时间的流逝,生命健康的腿脚才支上了丑陋的拐杖——即便雕龙刻风的拐杖上同时雕刻了一百个不同字体的“寿”字,它仍然昭示着“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满怀愁绪。时间在不经意中流走无声无息无影无踪,揽镜自览看到了鬓边的白发,才知道它原来流到了这里。当普鲁斯特惠了那种奇怪易发的哮喘病不得不把自己关在家里闭门不出的时候,他更能够敏感地察觉时问流走的样子,是的,是样子,从普鲁斯特心上流过的时间带了它独特的样子,那是留在一块小点心上的气味,是留在花瓣上的露滴的印痕,是留在帷帘低垂的房间里的琴声的余韵,他细心嗅辨凝神指认屏息谛听,他捕捉着追踪着寻找着,他把这种捕捉追踪寻找的结果认真地记录下来,于是,时间流逝的长河中有了一段凝固了的时光,它就是《寻找回来的时间》,又一部伟大的怀旧文学。中文译本把书名译作《追忆似水年华》传达了怀旧的美丽,却失去了怀旧的哲理以及怀旧的艰难努力,我们真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吗?像人在时间面前的无奈一样只能抓住一端走向终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悠悠时空中的生命个体只能站在一个端点上怆然涕下。回顾和前瞻,在特定的时空中古今交汇只能在怀旧的文学中实现,怀旧的文学给茫茫天地中渺小的生命送来了一份慰藉,过去的时光真的能够重现,人不必为生命难再而悲观。
怀旧的意绪不仅仅存在于旧日生活的再现中,怀旧的文学并不就是历史题材。有时候恰恰相反,在好多历史题材的作品中我们却感觉不到怀旧的情绪。也许是作者的意念太过宏大,也许是作者的心灵太过粗糙,他呈现给人的只是“故”事——那真的是“古”的事情——却没有呈现他作为一个独特的生命对“古事”的感怀,哪怕他写的是金戈铁马,祸起萧墙,那种时光光流逝生命难挽的感怀还是应该具有。“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说到家人生的所有演义都在青山夕阳之中,今天的青山还是数千年前英雄美人的青山,今天的夕阳也还是洪荒时期女娲遣人的那轮夕阳,可是,人却走过了一代又一代。文学既然不能脱离了这样的时空而存生,它又怎么应该没有这样的怀旧情绪呢?文学的怀旧说到家就是人生感的弥散。“相送临高台,川原沓何极。日暮飞鸟还,行人去不息”(唐·王维)。这样的诗句,是现实还是历史?它是送别时即景即情的抒发,也是人生浩茫的怀旧,它叫人怀想的该是相聚融融把酒夜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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