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宁雨高中就认识了。她是高二下学期从理科班转来的,那个时候读文科的很少,可能是天下识时务者居多,只有我们这些做梦都想成为才子才女的才往文科班里钻。
宁雨来的第一天,我们就攀谈起来,而且很投机。她并非那种古典型的美女,或者说她并不能算是美女。但绝对是能打动人的那种——起码我是被打动了。后来我们考上同一所大学,只不过我去了法律系,而她继续文学梦。我想,其实早在高中的时候我们已经恋爱了,只是这层纸直到大学里才捅破。
就如同许多美好的故事一样,大学里的生活是轻松而丰富多彩的。我们的恋爱也如同沐浴着春风的鸟语花香,温馨而浪漫。毕业后工作了一年,我们就结婚了。
有天晚上,电视在播《新白娘子传奇》她问我:“你喜不喜欢赵雅芝?”
我点点头:“喜欢啊!干嘛问这个?”
她不答反问:“为什么?”
我笑道:“演技好,人长得更好。”
话说完,我的鼻子就被她狠狠得拧了一下:“你们男人都这样!”“我已经算好的了!”我说。她把头枕在我的肩膀上,用带着憧憬的语气说道:“我最欣赏的是她对家庭的那份爱。一个女人能够为了家庭而放弃事业才是最伟大的,一个温暖和睦的家庭比什么都重要。”
这个我相信。在我们快毕业的时候,她一个远在法国的伯父多次建议她去法国深造,宁雨没有答应,而是留了下来和我结了婚。我轻轻咬着她的耳垂,笑她:“这么说,我岂不是很荣幸娶了一位伟大的女性?”她调皮得回道:”知道就好,还不感谢上帝!“
一个人的观念往往和成长环境有着莫大的关系。宁雨成长在一个关系非常融洽的温暖家庭,据我所知,她家几乎从来没有争吵,父母相敬如宾,绝对是模范夫妻。对这个宝贝女儿更是爱护有加。用一句老掉牙的话说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心有怕捏疼了。有时候真的佩服我的岳父岳母:宠归宠,倒没把宁雨宠成那种刁蛮任性的大小姐脾气。否则,谁受得了?
宁雨是如此,我则恰恰相反。
我在6岁以后就没享受过幸福家庭的滋味了。父母无休止的争吵、打架,摔锅砸碗,紧接着就是上法院,在我还不明白“离婚”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我家迎来了我的继母。她是第三者,一切都是因她而起的。当时的我虽然不知道第三者的含义,也不清楚事情的始末,我只知道母亲很可怜,是父亲和继母赶走她的。而令我更痛心的是8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无情地夺走了母亲的生命。我悲痛欲绝,将这一切都归罪于父亲和继母,若不是他们,事情又怎么会这样?
从此我很少再和父亲说话,继母就更不用提了。事实上,我根本从未好好和她说过一句话。每次都是以无比恶毒的目光瞪着她,直到她悻悻地离开我的视野。我也越来越寂寞、孤僻、郁闷。试问:一个满怀怨恨的孩子又怎么会快乐得起来?我疯狂地花零钱,用以填补空虚,也是报复,每次伸手要钱,父亲都如数照给,继母也不说什么。她当然无话可说了。我想,她凭什么?
当然,不论父亲怎样满足怎样弥补,都休想使我心软,使我原谅他。继母也时常会做一些好吃的或买些玩具,可我怎么会接受她的东西?我是那样憎恨她,凡是她的东西我都觉得肮脏。我会狠狠地甩在地上。很多时候我竟会想像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学会武功,然后报仇。一个孩子能有这样的念头实在是一件危险的事情。然而从初中开始,事情又发生了一些变化。因为中学里有很多住校生,学校有宿舍。我为了不再见到那两个人就坚持要住校。父亲拿我没办法自然要同意。就在我拿生活费的时候,继母开始限制了。每个月只给基本的生活费用和少许的零钱,理由是,中学生不能太奢侈,否则会养成贪逸恶劳,不思上进的毛病,会变成一个碌碌无为的人。我对她的怨恨也就越来越深。
继母一生未曾生育,我一次气坏了向她骂道:“你自己生不了孩子,就想饿死我吗?”话音未落,她竟哽咽起来,继而嚎啕大哭。这是我印象中第一次见她哭泣,平常我骂她都是默不作声。我突然不知道如何是好,掉头就像学校跑去。
我一直就喜欢中国文学,或许中国的文人自古就是忧郁的罢。后来沉迷于武侠。中国的学生似乎皆难免要经过武侠这一站。不过我独钟情于古龙,他小说中的情义与快意恩仇最令我向往。那时诚如叶洪生所言——“每每午夜挑灯看剑,弹铗作歌,辄兴不胜今之感”。古龙小说秋的气息很浓,恰如我当时的心境,而且古龙的家庭也是残缺的。教我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味道。
对于这一切,宁雨是知道的,因为我是真心爱她,对她毫不保留——这一点我和古龙相反,他因残缺而放纵,我因残缺而专一。
我曾经问过宁雨:“如果你和我结了婚,会站在我这边么?”
“当然啦。”宁雨说,“夫唱妇随嘛!”
但事实上她并没有照她当初所说的去做。
结婚后的第一件事,我就是要搬家。我实在是不愿和那两个人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原本以为宁雨会欣然同意的——如今哪个女孩子不要求自己买房过二人世界的?她倒好,死活不肯。还有一大堆理由:什么房价太高,什么父母的房子又大又舒适,还说人多热闹。总之就是赖着。不搬也就罢了,更令我恼火的是,她一吃完晚饭就蹲在客厅的沙发上陪两口子聊天看电视,而且逗得他们直乐呵。倒把我一人扔在房间里傻愣。也不知道在聊些什么这么起劲。
回到房间我就问她:“夫唱妇随,老公还没出声,你怎么就先唱起来了?”
“没有啊!我们是在聊天,不是唱!”她重重地摔在床上,似乎很累。她从来就如此善于逃避话题。
见我不再说话,她却又爬起来,偎依在我身上,装出一副小女人小媳妇的模样:“媳妇和公婆当然要多沟通啦!不然日子长着,以后怎么相处啊?”
“搬家不就结了吗?”我好气又好笑,“再说了,我们家和别人不一样。”
“哦?有什么不一样?”她笑嘻嘻地道,“还不是一个鼻子一张嘴?”
我肺都要气炸了:“懒得理你。”倒头就要睡觉,却被她一把拽起。“这几年来,我感觉你父母人都很不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差点找不着北:“什么几年来,你进这个家才不过7个多月!”我提醒她。我和家里的关系那么僵,结婚前当然不会带宁雨回家了。
“扑哧”一声,她神经质地埋头偷笑。
“你还不知道吧?大二的时候我就来过你们家了。”宁雨很得意地对我说,“而且每隔一段时间来一次。”我怔住了。我居然是一点都不知道。
“你妈真的是很关心你。她经常去学校看你,不然我也不会那么早认识她。”我很想提醒她:那个不是我妈,我妈早就过世了。但天晓得我居然说不出口。
“这些年你过得不开心,可是公公婆婆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应该知道婆婆不生育都是为了你啊!”宁雨不容我插话,“每个女人都有母亲的天性,为了你她做出的牺牲有多大?多痛苦?”我一语不发。其实这些道理我怎么会不懂?父亲和继母这些年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加上时间的消磨,从前的那股怨恨早已不再那么深刻。但是有些事情太刻骨铭心,就像一个包袱背在肩上,而且一背就是二十年,哪里能说放下便放得下。
我问宁雨:“就算我放得下,我死去的母亲呢?”
“逝者已矣!活者的人还得活着,而且要快乐的活着。不是吗?”宁雨道,“我想你母亲泉下有知,也不愿见到你活得这么累。”
我苦笑着摇头,肯定地告诉她:“假如我因为另一个女人而抛弃你,你就不会那么洒脱了。”
“你敢!”我话音刚落,马上就听到她的怒嗔。
女人就是这么一副德性,事情一旦摊到自己头上,就没那么多道理说了。
“哪天发了神经,我就敢!”我告诉她。
岳父要迁新居,我请了假去帮忙。晚上吃完饭,他执意要我多坐一会儿。我猜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就留了下来。宁雨和她妈妈在房间里收拾,我和丈人就在客厅里坐着。岳父问我:“愫之,你看我们家怎么样?”我笑着说:“好啊!新房子嘛!”岳父摇摇头:“你在跟我打忽忽,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温暖和睦,是个模范家庭。”我照实说。
岳父点点头:“这比什么都强啊!”显然话中有话,若有所指。八成是宁雨说了什么。
果然,岳父说:“你的家人我也见过几次,小雨也跟我说过一些。”我没插话,静静听着。
“有些事错已铸成,该弥补的也已弥补。你父母把你养大并不容易。特别是你母亲……哦,应该说是你的继母,她的牺牲简直是残酷的。你已成人了,又有事业,还有了家庭,要客观地面对发生的一切。”
“谁是谁非,毕竟二十年了,也该是放开胸襟的时候了。人要朝前看,别老停留在过去。这于事无补,只会徒增烦恼,给这个家罩上阴影。”
“这些我都知道。”我说,“可是有些事情并不是那么容易忘掉的。”
“说来说去,你还是放不下。”
我承认。
岳父点了根烟:“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其实小雨也不是他妈妈亲生的。”我的确不知道,宁雨从来没和我谈起过。
“小雨8岁那年她生母去世,11岁的时候我娶了你岳母。你想,一个11岁的孩子怎么会接受一个生人做妈妈?她那个时候也像你一样很敌视。但是时间一长就发现继母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坏的。一个人的真心是会被发现和接受的,你看现在她们母女俩比亲生的还亲热。”
“你岳母倒是很想要个孩子,小雨也想要个弟弟。可惜就是你岳母生不了。你继母不同,或许她曾经是个第三者,但这20年她所付出的足以证明她是个伟大的母亲。”
我沉默不语,心却开始乱起来。
岳父继续说道:“小雨是你们家的媳妇,但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站在丈夫一边把公婆孤立起来,而是从中调和,无非是想让这个家完整。她做了她该做的事,这一点我很高兴。接下来就看你这个做儿子的了,不要让笼罩了20年的阴影延续下去,给家人一份宽容,就给了这个家一份温暖,一份幸福。你父母已经失去你20年了,就让他们的晚年安享一下天伦之乐,这是一个儿子应该做的。”
离开岳父家已是深夜,夜色深邃。临走之前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小雨说过几天就是你妈的生日。趁这个机会和两个老人沟通沟通。或许包袱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难以卸下。”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包袱背起来就是为了放下的!”
这一夜,我失眠了。脑子里不断反复着岳父的话和父亲继母这些年的所做。包袱背起来就是为了放下的。这个背了20年的包袱我何时才能真正放下?我的心理何尝不苦,又有谁不想轻轻松松地活着。
早上上班,刚到楼下,宁雨叫住我:“今天早点下班,晚上回家吃粽子。”她这么说我才记起快端午了。
回到家已经是8点多,宁雨从厨房端来热气腾腾的粽子。是三角的那种,小巧玲珑,包得很精致,散发一阵阵馋人的香味。
“香不香?”宁雨问。我点点头。她咸有意味地赞道:“这是来自于大地母亲的香!”
我笑:“我们的大作家是不是想改做诗人啦?”
“没有太阳,花朵不会开放;没有母亲,就不会有英雄和诗人!”
我忽然发觉父亲和继母都不在家,一般晚上他们是不出门的。正要问,宁雨告诉我:“刚才你爸爸的老同事打电话来,出去了。本来等你回来吃的,出去的时候还饿着呢!”
我担心起来:“出了什么事?”
宁雨道:“大概是他们家里什么事吧。”
粽子不但香,而且味道极好。“好吃吧?你妈包的。”宁雨说。我点点头:“不过好象在哪出吃过。”继母是湖州人,很会做点心的。但是她做的东西我从来不吃。
“当然啦,你大学的时候经常吃的。”宁雨道,“那个时候公公婆婆经常去学校看你,只不过你没有在意。我也是偶然撞见,后来就常来你家,她就让我带些东西给你,不过叫我别告诉你是她做的。她还说,限制你的开支是想你成器,她对不起你,更不想看到你消沉。”
我细细地咀嚼着粽子的味道,似乎尝出里面有泪水的咸味。一滴流了20年,满含悔恨、辛酸的泪水,我自己也忍不住要落泪了。她的确曾伤害了我,可是二十年来我对她的伤害又何尝不深。
宁雨拉着我进了父亲的书房。这个门我有二十年没进去了。里面的布置仍是记忆中当年的格局,只是多了几架书而已。房间里有个很大的朱漆柜子,是父亲陈列史书和古籍的。但宁雨打开的时候我惊呆了,史书、古籍早已不在,整柜子玩具和衣服,而且几乎是全新的。其中有几件我清楚地记得是继母送给我被我扔在地上的。莫非她都一件件保留起来?
“你父母送给你的礼物你从来没收过,每个节日他们都会买些礼物,知道你不会收,就一件件藏了起来,二十年积累了这么多。这里每一件都是他们的一份爱,整整一柜子的爱,你真的忍心拒绝么?”
这个时候门突然开了。父亲和继母从外面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幕,似乎明白了什么。
谁都没有说话,此时我才惊绝:继母的两鬓已然花白,父亲更是两鬓如霜。岁月的痕迹在他们脸上已越来月深刻。继母默默地关上柜子的门,关得很轻。她的眼眶有点湿,从她的表情我分明地读出那股“欲说还休”。我也有一肚子的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终究是谁也没出声。
良久,还是宁雨先开了口:“爸妈也饿了,有什么话先吃了饭再说!”
饭桌上,父亲和继母吃得很轻,似不愿发出一点声响打破这久违的宁静。每个人都像困在一个玻璃瓶里,虽然能很清楚得看见对方,却终于没鼓起勇气打破这个瓶子走出去。
继母几次张嘴,最后还是咬了一口粽子。
宁雨急了,踩了我一脚催促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憋出一句:“爸,没出什么事吧?”但就是这么一句话,也让他怔了半晌,自家中变故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称呼他。
“恩?哦……没什么,就是你王伯伯家有点事。”父亲激动得木讷起来。
“不过现在没什么事了,放心吧。”继母终于开了口。
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还是让宁雨来打破这个僵局:“妈,愫之说过两天是您的生日,我们商量着准备热闹一下,愫之还请了我爸妈来。您看怎么样?”我扭头看了她一眼,正准备说话,继母连忙道:“不用了,不用了,你们都这么忙……”
“也没什么忙的。”我说,“你辛苦了那么多年,这也是我和小雨的一点心意。”听我这么说了,父亲显得特别激动,对继母倒:“既然孩子们有这个心,就热闹一下也好嘛!”
继母的双眼再度湿润起来,不住地点头:“那就你们看着办吧!”
我和宁雨相视一笑。这天晚上心情格外宽松。突然想起古龙的一句话——宽恕远比仇恨更伟大。我没有感到伟大,也不需要伟大。我只感到快乐。这就足够了——我对自己说。
第二天中午,我拉着宁雨去定了一个蛋糕,又买了点礼物,回家的路上她问我:“感觉是不是很好?”
我点点头,默认。
她竟然装出一副很老气横秋的样子,拍拍我的肩膀,用赞许的口吻道:“这样才是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爸爸。”我停下来,郑重地看着她:“这多亏了我娶了一位伟大的女性。你不去做演员实在是浪费,不然说不定会赚更多的钱……”转而一想,发觉不对,“什么叫好爸爸?”
“好爸爸的意思当然就是能给孩子树立一个好榜样!”她低着头看着肚子,一脸骄傲和幸福。
我如果还不明白的话就是个傻瓜了。“哎!”我重重地叹了口气:“看来以后会更累了!”
“再忙也是幸福的。”
“可是我听说女人生了孩子以后会变丑的——何况你本来就不漂亮!”
“那又怎么样?”她问。
我抓抓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就要考虑是不是该换个媳妇了!”
“你敢!”释迦牟尼作狮子吼谁都没见过,女人吼起来一点也不比史书上记载的弱。难怪“河东狮吼”会流传千古!
“哪天发了神经我就敢!”我告诉她。
话刚说完,脑袋上就传来“咚”地一声响,接着就是疼。
“管你发不发神经,先给个教训。”
后来,我问宁雨:“二十年的隔膜就这样化解了,是不是缺点什么?”
“缺什么?”宁雨问。
我说:“好像电影、小说里都是应该发生一些什么事情的。”
“呵呵,你觉得有必要吗?”宁雨笑道,“我们要的是一份宁静的生活,一个幸福的家,又不写小说。”
“平平安安岂非最圆满,何必要那么多波折呢?”
本文已被编辑[毛四]于2005-7-25 16:30:50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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