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与张爱玲有过一段姻缘的胡成兰说过:“张爱玲先生的散文与小说,如果拿颜色来比方,则其明亮的一面是银紫色,其阴暗的一面是月下的青灰色”。张爱玲也曾表白自己不属于冰心、白微一派。她的作品很少女性作家的温婉、柔媚,无论明亮的一面或者是阴暗的一面部笼罩着一层苍凉的色调。
在她诸多的文字里,张爱玲兴致昂然地谈穿衣,闲逛的生活乐趣,这种乐趣与她看来是在乱世中仅抓住的星星亮光,“生在现在,要继续活下去而且活的称心,真是难,就象双手劈开生死路那样艰难的事,所以我们这一代的人对于物质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够多一点明了与爱悦,也是应当的。”《倾城之恋》是张爱玲小说中很少的以团圆为结局的一篇,流苏终于如愿以偿她得到了婚姻,然而如果没有那场战争呢?一个自私的男人和一个自私的女人还要为各自的的得失拉扯多久呢?从复杂的大家庭中成长起来的张爱玲性格少有地早熟,清醒,她老道地导演着一幕幕悲喜剧,不动声色的分析各色人等的心机,她作品中的明亮不是阳光灿烂而是因看破红尘而来的一种透彻与冷静。张爱玲曾自述:“因为是写小说的,我想这是我的本分,把人生的来龙去脉看得很清楚。如果原先有憎恶的心,看明白之后,也只有哀矜。”因为明白,她宽容,她的阴暗不是黑压压的伸手不见五指,而是幽幽地,像照在古宅青瓦上昏暗的月光般的苍凉。
张爱玲一直喜欢以色彩入文,胡兰成投其所好的这种比喻还是相当的准确与妥贴。这种银紫色与青灰色以其特有的魅力使一大批张迷沉醉其中,而且津津乐道于她老道成熟得近乎神秘的性格。然而在张爱玲的作品中却有一篇很短、很不引人注目的小散文竟呈现出一派浪漫、天真,与她的其它作品风格迥异。
这篇散文的题目和张爱玲的名字一样俗——《爱》。全文不过三四百字。讲一个春天的晚上,一个长得很美的姑娘与一个年轻人偶然相遇,年轻人轻轻地打了个招呼:“噢,你也在这里吗?”然后谁也没说什么,各自走开了。辗转流离许多年以后,已经老了的这个女的总是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张爱玲最后写道:“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句‘噢。你也在这吗?’”如果不告知作者姓名,谁能想象得到如此清纯的抒怀是出自张爱玲的笔下昵?于千万人之中,于千万年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何等的不易,而遇上了却又没有别的话说。只定定地站一会儿,朦胧而纯净,何等的美丽!这段文字读起来实在更像一个十七八岁、清清纯纯、爱幻想的女孩子的感怀。
记得有人说过,从散文中比小说中更容易见出作者的真性情。小说是编故事,作者可以站在高处透视人生,而散文则更多地记述作者本人的现实经历。1944年张爱玲写这篇散文时正处予她与胡兰成热恋之际,以她的聪明不会不清楚胡的风流秉性,但两情相悦的愉悦使她很快进入了热恋状态。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恋爱的幸福唤起了她内心深处潜隐着的儿女情怀和对不染世尘、晶莹剔透的真爱的向往。更因其对丑的、变形的人与事见得多了,才越加将感情幻想得至纯至净。于是,在《爱》中张爱玲流露出的不是苍凉,而是天真;它的颜色不是紫色,也不是灰色,而是玫瑰色,遥远而温馨的玫瑰色。虽然在她的作品中这样的颜色只是星星点点。但我们终于知道张爱玲并非超脱得不染人间烟火,揭开了神秘面纱的张爱玲离我们很近,与所有的年轻姑娘一样有梦,有幻想。毕竟她那时刚刚25岁。
张爱玲不愧文坛奇才,锦心绣口。“这是真的。”开篇第一句、也是第一段的这句话,也许正是她当时的现实期望。在给胡兰成的一张照片眉边她写了几个字;“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从这篇散文里我们仿佛仍能嗅到这尘埃里开出的花的芬芳。
写小说的张爱玲世故、练达,而现实生活中的张爱玲却遇人不淑,好景不长。胡又先后与两个女子同居,张爱玲纵然豁达,也不会不伤疼了自己,最后二人分道扬镳。她终没能给自己找到一个“现世安稳”的感情归宿,确实令人感慨万分。但仍是在与胡的热恋时期,张爱玲却说过这样一段颇堪寻味的话:“高级调情的第一个条件是距离,并不一定指身体上。保持距离,是保护自己的感情,免得受痛苦。应用到别的上面,这可以说是近代人的基本思想,结果生活得轻描淡写的,与生命之间也有了距离了。”也许她未尝不会保护自己,但她不愿与生命有距离,不愿轻描淡写地生活,而宁愿付出代价去真真切切地感受一次。于是,在银紫色与青灰色之间终于还有些淡淡的玫瑰色隐隐现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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