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耒水镇的土地是傍着清悠悠的耒水河,从遥远遥远的深山老林中搬来的……
——题记
山里男人哪
喝个三碗能挑担
喝个六碗敢打虎
喝个九大碗哟
搂着情人敢上山
……
刚刚从镇东金花酒家喝米酒出来的二宝趿着双拖鞋,微醉双眼,一路哼着自编的歌,悠悠然朝自家那间简陋的青砖屋里走去。
一缕柔和的阳光洒在他黝黑透红的脸上,白衬衫下露出的块块厚实的肌肉,积聚着山里男人特有的朝气和野性。
耒水镇的人都喊他“酒鬼”,孩子们则叫他“酒癫子”,喝过几点墨水的小伙子笑他是“孔乙己”。孔乙已就孔乙已,只要有酒喝,随他们怎样叫,二宝才不在乎呢。
二宝原本也长得清清秀秀,有着一副白净的娃娃脸。他从小就没了娘,是他父亲背上一个毛毛(湘南方言,小孩子的意思)手里一把锄头,一把把汗水把他浇大的。
二宝从小学到初中,成绩在班上数一数二。他瓜子机灵,记性又好,老师教的课文,从头到尾朗读几遍,就能倒背如流。在镇中学教了十多年书、被称为全镇第一秀才的李老师,多次在镇人面前夸二宝这娃子聪明、懂事、能吃苦,长大了必有出息。
二宝在十六岁那年轻轻松松考上了纸都市一中。那时全镇两百多考生就二宝和秋云两个被省重点中学录取,名副其实的百里挑一。一时间,二宝成了耒水镇的新闻人物。他的父亲面朝黄土背朝天苦累大半辈子,头回觉得做人的光彩。虽然学费贵得吓人,老人家硬是咬着牙,卖掉栏里圈养的两头猪和谷柜里几担谷子,送二宝进纸都城上了高中。
二宝愈发刻苦地读书,高三那年参加全国中学生数学比赛还得了二等奖。听说,学校准备保送他上清华大学。清华大学呵,啧啧,那可是全国最高学府,从那里毕业出来的个个分配到省里做官,不得了呢,是耒水镇八百年来的头一回呢。
就在镇人纷纷议论这件新闻时,二宝那六十一岁的父亲却乐极生悲,在金花酒家多喝了几杯酒,突发高血压一命呜呼了。不久,秋云从市里带回一个消息,今年高考全国取消保送生。保送生读不成,二宝只好参加高考,倔强的他,第一志愿、第二志愿都只填清华大学,结果成绩出来后,离清华大学分数线低了整十多分,连个一般大学没得上。好多人笑他是迂腐,是孔乙已,读书读成书呆子了。
二宝大学没上成,成了没有父母管教的社会青年,整日趿着双烂旧的拖鞋,穿着身发黄的白衬衫,悠悠然走街串巷,很快就和镇里的一帮失学少年打成一片。他们上网吧、进歌舞厅、去滑冰场,赌博,打架。赢了,叼着别人孝敬的好烟,神气地在街头晃来晃去;败了,象只受伤的狗躲到铁路底下地洞里舔伤口。偶尔,二宝会跑到电影院门前,趁散场人多拥挤之际,碰碰年轻女人坚挺的ru*房,寻得一丝生理上的快感。由于名声不好,没有哪个女孩子愿意嫁他。镇里人都惋惜:“不晓得刘家上辈子造了嘛够孽,把一个好端端的小伙子沦落到这种地步!”
好在二宝只混了一年多,就不再去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究其原因,是那年冬天,他姐姐下夜班回来被几个流氓轮奸了。镇中学的李老师极同情二宝的处境,加之他的妻子菊妹子和二宝是初中同学(菊妹子的故事见笔者另一篇小说《清悠悠的耒水河》),就找了学区周主任,让二宝去中心完小代课,一月有300元报酬。
二宝每天只有半天课,加上双休日,他没事干的时间就多。白天,他只要一放学,就跑到镇里走家串户。二宝最常去的就是镇东金花酒家。打半斤米酒,独坐在酒厅一角慢慢品味,听听那些来自东南西北的酒客们谈古论今,看看他们猜拳赌酒。久而久之,二宝从中晓得了不少奇闻怪事,知道朱元璋偷过财主家的牛,也做过和尚,知道毛泽东、蒋介石和峨眉山一个神秘老道有段鲜为人知的交往。当然,他觉得最过瘾的还是看别人赌酒。他最佩服酒家主人三爷与人赌酒时的豪爽气派,那神样,真叫绝。到了晚上,二宝就在学校和几个年轻老师在昏黄灯光下玩扑克,输了不输钱,输烟,输两元钱一包的相思鸟,郴州卷烟厂生产的,很香。那段时间混社会,使二宝染上了吸烟喝酒,且瘾大,戒也戒不掉。
别看二宝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可他教书很认真,教的六年级班升学率达百分之九十多。学区主任夸他是怪才,要送他去市教师进修学校进修,说是有了文凭可以参加公开招考,帮他转正。二宝却不肯,只代了两年的课就辞职下海经商。
看着这些年改革开放镇里小康户、百万元户一个个春笋样冒,二宝十分眼红。他就跑到网吧,网上查了三天三夜资料,决定开个童装店。两万元本钱是向姐夫借的,不想开了半年,因为他太老实,让广州老板骗了,进了批劣质货,一夜间把本钱蚀光。好在姐姐是亲骨肉,没有开罪他,这事才烟消云散。
生意做不成,代课差使又丢了,二宝只好托李老师在镇中学食堂找了份干杂活的差使。干杂活苦是苦点,可是月工资有500多元,比当代课老师强多了。
每天,二宝忙完了活,照样串东串西,照样常去镇东金花酒家喝酒。
金花酒家其实并不大,但在偌大一个耒水镇名气最响。名气响是因为墙上那四个金字招牌是纸都市文化局刘画家的手迹,描了整整一个上午,极富古韵丰采,路人的目光就惹过来了。当然,对于二宝来说,酒家的另一半诱惑是玉嫂。
玉嫂就是坐柜的那个水灵灵的女子。她本名杨小玉,年方二十八岁,脸模子却是十七八岁的样子。她是二宝初中时要好的同学,也是耒水镇出名的美女。人漂亮、麻利、温柔、贤惠,才让三爷那个开小煤窑的儿子看中,在全镇人羡慕的目光中嫁入了富裕的三爷家。谁知她有这个福气没这个福分,结婚第二个年头,丈夫下煤井里检查,遇上瓦斯爆炸,和两个矿工一起当场炸死。二十三岁的她年纪轻轻守了寡。事故发生后,三爷把煤窑卖了,赔了死者家属一大笔钱,又打通市里的关系,把事故隐瞒住,总算平息了事态。
半年后,三爷在镇里开起了这个金花酒家。
三爷是酿酒世家,有一套祖传的秘方,酿出来的米酒,特别香,特别醇,方圆百里无人能比。再加上玉嫂炒得一手好菜,就吸引了远远近近的酒客。有人说,到北京不去看长城是遗憾,到耒水镇不去金花酒家喝米酒更是遗憾。
三爷酒量好大,一次七八大碗都不醉。有回,一个高高大大的东北汉子路过,口出狂言要和三爷赌,谁输了出两百元钱。东北汉子酒量惊人,居然喝到第九碗未红脸,三爷慌了神儿,咬咬牙又是一碗,结果那人醉了,乘乘掏出两张大红票票给玉嫂。从此,三爷落了个“酒神”的美誉。三爷多次夸下海口,谁赢了他,让他免费在酒家喝一个月米酒。
就因了三爷这句话,许多酒客都往金花酒家跑,都想喝赢三爷,都喝不赢,倒是酒家的生意旺得很。
金花酒家生意好,还有个重要由头,那就是男人都喜欢看玉嫂那酥心的笑,碰她诱人的身……也有不规矩的男人,趁给钱的机会,摸一把她那软软的手。玉嫂呢,不恼也不骂,只是一巴掌把那人的手打掉,搞得人家不能发作,又不敢胡来,想想她那笑咪咪的样子,下次照旧来舀酒……
二宝跨进金花酒家时,正遇上一群刚赶完圩的酒客在店里喝酒,玉嫂和那个二十出头的服务员忙得不可开交。
“玉嫂,玉嫂也!还在屋里想男人呀,再舀一碗酒哟。”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男人盯着里屋直叫。
“来了,来了。”玉嫂闻声跑出来,赶紧给汉子们舀酒。
就在这当儿,她看见了坐在靠窗桌子边的二宝,一对浓眉大眼正出神地望着她呢。
玉嫂就笑吟吟走过来,说:“二宝,几天不见,是不是学校事儿忙啊?”
玉嫂就是玉嫂,对谁都一个模样,一样笑得迷人。
“哦,刚刚搞完期中考试,是忙了好几天哩。”二宝老老实实应答着。玉嫂就跑去打了一杯酒端给二宝。
“这是我昨晚烤的谷酒,你尝尝。”
玉嫂这两年跟着三爷,学会了做好多米酒。大米酒、糯米酒、倒缸酒、拖缸酒、夫子酒、桂花酒、谷酒、湖酒……做的酒能合各种人的口味,有老的、嫩的、甜的、辣的,有给月婆子发奶的,有给老年人安神的。她的酒酿得比三爷的还醇浓,下榨用开水,吃了不泻肚,一缸酒,一揭盖,醉了整个耒水镇,往往一天就能卖完。
二宝尝了几口酒,抹抹嘴说:“小玉,好酒咧,来一斤。”
在耒水镇,唯独二宝不喊她玉嫂,照旧喊她的名字。
实际上,玉嫂比二宝大两岁,二宝敢这样叫,一来读书时叫惯了,二来二宝跟她丈夫是穿连裆裤的好兄弟。那年玉嫂丈夫在煤窑里出了事,是二宝流着泪从井里把尸体背上来拖回家的。从此,只要三爷下乡收谷收米或进城办事去了,二宝就会跑去酒店照顾玉嫂,帮她拉米、拉谷子、拉炭、挑水。玉嫂看他厚道实在,便把他当亲兄弟对待,做事苦了,请他吃顿饭,喝碗酒。两人虽然是老同学,但是面对面坐着,二宝就一身不自在,嘴笨,又不敢抬头,胡乱吃碗酒,扒两碗饭,就匆忙走了。回到家,又吃饭,想起过去读书时别人欺负她,自己还敢挺身而出,如今反而不敢多看她一眼,好恼、好悔。
“寡妇门前是非多”。有人看见三爷不在,二宝就往玉嫂酒店跑,听见风就是雨,飞短流长,街谈巷议。三爷本来就不喜欢二宝,听得了这些议论,气得只差没揍二宝一顿。婆婆也对她说,你要嫁,就选个配得上的咱刘家的,二宝又穷又吊儿郎当,倒插门给刘家我都不要哩。玉嫂就对婆婆说,人家二宝是什么人,想当年差点上了清华大学哩,如今好歹还是个教师,会跟你的儿媳妇有伤风败俗之事?再说了,二宝也是看在和死去的兄弟面子上才来帮点工呢。婆婆一向对玉嫂的话没敢说半个不字,就消除了误会。可三爷却瞧不起二宝,这样子能上清华大学?屁吊一个,今日还不是没点子出息!看我三爷小学没毕业,倒是镇里头个百万富翁哩。要不是那年煤窑出事,早就是腰缠千万了。
玉嫂好不容易把两桌客人打发走了,见二宝自顾喝着酒不作声,就问:“二宝,还要酒么?”“哦,算了,我等下还要去学校呢。”二宝看了看得满头大汗的玉嫂,有些心疼:“生意好,就再请个帮手啊。”
“没关系,今天是开圩,自然忙哇,平时没这么忙的,再说我把表妹请来了帮忙哪。”玉嫂说到这里,想起了什么,一双丹凤眼扫扫店内,见表妹到厨房收拾了,就悄声说:“你呢,倒该找个帮手了,你看我这个表妹,长得靓,勤得很,和你蛮配,你看行不?”
二宝刚呷完碗里的酒,听了玉嫂的话,竟满脸通红,闷着喉,讷讷说:“我,有人了。”说完,又看玉嫂一眼,放下碗,把钱塞进她的手里慌忙走了。
玉嫂哪有不懂二宝的眼神!她也确实把自己名字和二宝排列一起过。她想二宝是个好人,记得读初中时,秋云总欺负她,二宝看不惯,有回拦在半路把秋云揍了一顿死死的。和他过,可靠实在。可是,想到二宝还是红花后生,比她小,自己是个半路婆,还拖着个崽,便死了这份心思。
不想归不想,二宝对她的情义,玉嫂还是时刻记得的。镇里有几个青皮后生,成天晃荡着没事,总想占玉嫂的便宜。有天三爷下乡拉谷子去了,他们就对她动手动脚,恰巧让二宝看见了,一时恼怒,冲进店里,抄起条长凳子打过去大喝一声:
“癞哈嘛想吃天鹅肉,冒那么容易!”
吓得几个无赖赶紧抱头跑了。
从些,再没人敢捞玉嫂半点便宜,二宝成了她的保护神呢,打那以后,玉嫂愈发地对他好起来。
二宝有个鲜为人知的绝活,那就是治小儿疳积,据说是他小时候跟一个江湖郎中漂学的。他拿起小孩的手,按按指甲,看看眼睛,瞧瞧舌头,便知道是虫积还是食积。若是食积,他叫你去采一把叶下珠草,抓一只檐老鼠(蝙蝠)蒸汤吃,吃个六、七天包好。若是虫积,叫你去中药店买点香丸、使君子什么的再加进去。头两年,镇人带孩子找他,看过病,也不忘给他点钱。钱不多,两三块,不过能买半斤肉,够他吃三天好菜。后来,人们知道镇卫生院有治疳积的西药,便不再找他。慢慢地,没有人再记得二宝会治小儿疳积。
玉嫂却记得。她的丈夫留给她一个遗腹子,已经五岁了。有天,玉嫂对二宝说:“我那孩子不知怎的,不寒不热,就是吃不下饭,孩子他爷爷整日忙这忙那,又不管他。”
二宝说:“你去逮几只檐老鼠蒸汤给他喝呀。”
二宝从酒店里回来,心想:她一个女的,又要忙生意,怎么去逮檐老鼠呢?不如我给她逮几只去,反正闲着没事儿。这晚,他把学校里里外外的墙角翻了个遍。
次日清晨,二宝用旧报纸包了四只檐老鼠趁店里无人,悄悄送到玉嫂手中。
玉嫂自然很感激,打了半斤酒,还要炒盘红烧肉款待他。
“不……不,这怎么能行呢。”二宝赶紧拦阻,“一盘红烧肉十多块,不蚀本才怪呢?”
玉嫂对他嫣然一笑,柔声说:“我晓得你穷,难得吃一盘红烧肉,这回算我对老同学请客吧。”
二宝想想,就应承了,管他呢,吃就吃,莫非这大肉大鱼就有钱人天天吃得吗?
玉嫂好麻利,炒的菜好快就端上了桌,就要玉嫂在他旁边坐下,陪他喝酒。玉嫂也不推辞,主动敬了他一杯。
“二宝,听说你在读业余大学,好咧,有了文凭将来不怕没有出路。”玉嫂羡慕地说。
“文凭能当饭吃当酒喝么?”他猛呷口酒,舔舔嘴,觉得从未有过这般痛快。
玉嫂想想也是,现在这社会,做什么事不要找关系?就说她表妹吧,卫校毕业两年了还在家待着,别的有关系的同学进的进市人民医院,进的进中医院,表妹连卫生院也进不了。玉嫂就叹口气:“那你怎么不代课了呢,以后有机会转民办,再考公办老师就出息了?”
“代课有什么好?一个月三百块,还不够抽烟,转民办只怕下辈子吧。”
“也是你命苦,要是你已经大学毕业了。”
二宝将酒杯“当”地一顿:“说这干嘛,我就不信命运会这般折磨人!”
二宝借着酒劲发起脾气来很吓人,要不怎么人们会喊“酒鬼”。
两人便不再说话。
不过八杯,二宝就感到头昏起来,微醉的双眼盯在玉嫂脸上。当玉嫂斟酒时,他麻着胆子忘情抓住玉嫂的手,轻轻地摸着。这些年来,好多男人这样摸过玉嫂的手,可二宝摸她还是头回,她心中一阵颤粟,悄悄抽出他的手心,白皙的脸顿时涌现潮红。
“你,真的打算心甘情愿守寡一辈子?”二宝急急地问她。
“不心甘情愿又怎样?谁叫我命苦,谁叫我是个女人?”
谈到她自己,玉嫂的心便会涌上一丝悲哀和凄苦。
说实在的,玉嫂虽然是个寡妇,又生过崽,但她毕竟年轻,论脸模子,论肤色,论身材,不比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差。这几年里,托人上门提亲的从未断过,有离过婚的男人,也有从未挨过女人身的红花崽,有穷的,也有富的,有高大英俊的,也有矮小丑陋的,有比她大的,也有比她小的,她一个不点头。
她真的就打算守一辈子寡?
不哩,不哩。人说:“二十更更,三十夜夜。”一个快三十岁的女人正进入性欲最强时期,独守空房,能睡得安稳?她与丈夫只过了两年如胶似膝的恩爱时光,以前的每一点事都会使她情不自禁想上半夜,想丈夫对她的粗鲁温情,疼人的怜爱,想得心里好苦,就紧紧抱住被子,咬被角,淌泪,喊丈夫的名字,怨他为什么不带自己一起走,怨他为什么要短命。
她想改嫁,却不忍心抛下七十多的公爹公婆。她想招个头脑灵活、会经营、人勤快的婿上门,将来和她一起把酒店办大,可耒水镇从未有过先例,这里的男人宁愿打一辈子单身也不会做上门女婿。玉嫂只能认命。
不久,二宝在金花酒家和玉嫂手拉手喝酒的事让人们看见了,第二天,镇里便有了许多闲话。嘲笑二宝的,讥讽玉嫂的,都很难听。三爷气得火冒三丈,回屋就对玉嫂训话:
“外面的闲话你听到没有?二宝这家伙一肚子坏水,你远离他点为好。”
“再不守规矩,对那穷小子好,看我不打断你的手脚。”
玉嫂有口难言,有泪不敢流,满口苦水只得往肚里咽。
这年六月,天热得出奇。太阳就像小火球,烤得柏油路面软绵绵的,滚烫滚烫。一天上午,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走进金花酒家,点名要和三爷赌酒,原来这汉子乃湖北人,到耒水镇看望几位老战友,平生嗜酒成性,闻三爷之名,特来领教。湖北佬说:我若先醉,愿输一条芙蓉王。三爷说:“腐败王”算啥,我若输了,赔你一条“大中华”。
两人就摆开大碗对饮起来。到第八碗上,湖北佬不肯再喝了,从包里掏出240元钱,叫玉嫂买来一条芙蓉王,然后双手朝三爷抱拳,道声“佩服佩服”,一脸惭愧而去。
三爷大笑不止,指着湖北佬的背说:“瞧这熊样,跟二宝差不多。”众酒客亦大笑。
不想这话正巧让的二宝听见,他见三爷如此羞辱自己,胆从怒中生,手指三爷道:“老头儿,别得意,总有一天你会是我的手下败将!”言毕,酒也不喝了,愤然离店。
几天后,二宝辞掉了中学食堂的差事,离开了耒水镇。
二宝干什么去了呢?二宝到城里赚大钱去了。做什么呢?没有确切的消息。
有人说二宝有个亲戚在城里一个厂子当科长,帮他找了个门面,开店子了。
有人说二宝有几个城里的高中同学合伙开了个大超市,请他搞采购了。
也有人说亲眼看见二宝在街上收破烂。
更有人说二宝参加了城里一个抢劫团伙,被公安局抓了。不久办事回来的人补充,二宝又放了,二宝有个同学的哥哥在公安局,刚巧负责他这个案。
众说纷纭,说法不一,但不管如何,耒水镇上再见不到了一个趿着长拖鞋借着酒劲在街上哼着“山里男人哪”的高瘦青年。
时间一天天过去,镇里一切又重归平静,人们似乎已淡忘了二宝。
第二年的冬天,一台宝马小车把二宝神气地送回了耒水镇。还是那么高高瘦瘦,只是那黑黑的脸,比先前白净多了,那身旧衬衣换成了高档西服,腰上挂上了若基亚彩屏手机,脚上的皮鞋也擦得崭新光亮。
二宝发了,比市委书记还气派,镇人纷纷传扬这个新闻。
据说,二宝赚了不少的钱,至于如何赚的,赚了多少,人们搞不清,二宝更不肯说。镇里人不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反正只要晓得二宝赚了许多钱就行。
二宝回来的第二天,就去了中学拜访李老师。第三天,去了学区周主任家。第四天,他把镇上人家跑了个遍,见人就发芙蓉王烟,他唯一没有去的,是金花酒家。镇人说,二宝就是二宝,发了财还讲义气哩,过去凡是对他好的人家,一个个登门拜谢。谁叫三爷当初瞧不起这小子,羞辱二宝,如今人家发了,不记仇才怪。
出人意料的是,第五天上,有人看见二宝到了河边码头找洗衣服的玉嫂。第六天上,二宝气昂昂跨进金花酒家,不多不巧,点了十盘菜,刚好一盘一种菜谱。
举座哗然。
玉嫂更是惊讶:“二宝,你莫非疯了,点这么多菜干嘛?“
“你是怕我赖帐吗?”二宝神气十足从腰包抽出一把百元钞票朝柜台上一推,大喊大嚷:“老头子在家么,今天出来和老子比,你个酒神,我是酒仙咧。”
好小子,才出外混一年多,就胆大包天,惹到三爷头上了。有人打心里冷笑。
“二宝,你别比好不好?你手头这点钱来之不易啊,再说,我那公爹……”
玉嫂言下之意,是谁她那爹酒量奇大,就是比你也比不赢。
二宝不听她的苦劝,打断她的话,声吼如雷:
“老头子你出不出来?大家看哪,耒水镇的酒神倒怕起一个无名酒鬼来了。哈哈……”
“你这小子口气蛮大啊!”,三爷慢悠悠从里屋踱出来,细细打量着二宝,好似从来不认识。
屋子里人几乎倒吸一口气。二宝,今天非栽跟头不可!
二宝见三爷出现,却不气恼,只是问:“三爷,您曾夸下海口,谁若赌酒赢了你,心甘情愿倒赔十盘菜是不是?”
三爷点了点头。
五年前,三爷在赌赢那个东北佬后,曾当镇人夸下这一海口。五年中,三爷会过多少酒客,也有海量不乏惊人的,却未曾有人灌倒他,三爷自然更不会把这小伙子放在心上。
“三爷,还记得去年亲口对我说的话么?”二宝追问。
三爷稍一思疑,猛地记起,但他装作卖关子:
“上年纪的人,哪记得这么多?我,我倒记不起了。”
“记不起了?”二宝笑了笑,语气一下强硬起来“好吧,你既不肯讲我可讲了。去年春的那天,我承小玉的情,让我尝了盘红烧肉。三日上,你跑到我屋里,骂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骂我是流氓,骂我这穷光棍找错了门,你说讲了没讲?”
一双双眼睛齐齐地扫向三爷。三爷便在一双双眼睛下极不情愿地承认了。
二宝嘴角露出令人不易觉察的得意笑容。接着说:
“你还向我下赌注,说我若喝酒赢了你,非但倒赔十盘菜,整个酒家都倒赔给我,我今儿个若赢了,也不要你的酒家……”
“那你要什么?”三爷打断他的话,急急地问。
二宝用右手指着玉嫂:“她!”
“啊?!”满屋人惊叫。
“若没有赢呢?”三爷早已让二宝傲慢的神气惹了满肚子火,但他是长辈,又是有威望的人,自然不可轻易朝后生发火。
“那就照当年您的现话,除倒赔十盘酒菜钱外,还买两条大中华、一对五粮液酒孝敬您。”二宝斩钉截铁。
三爷这些年来与人赌酒无数,怎么会把小小的一个二宝放在眼里:“行,便宜了你小子,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二人无话,摆上筷子,对饮起来。
瞧热闹的人顿时挤满了,酒家里里外外。这可是耒水镇从未有过的一场好戏哪。
三爷当真不醉么?就真这么神?
大多数人都说有这么神,解放前夕,在国民党部队当兵的三爷,在同解放军一次战斗中临阵逃脱,为躲军纪处分,流浪到峨眉山,遇到一位隐居深山的猎手。那猎手是峨眉山一带有名的酒仙,据说一次可喝一水桶可不醉。三爷跟那酒仙三年,学会了打猎和喝酒。就为这段神奇的经历,大家都深信三爷的酒量是真。
也有人说三爷有解药,那药末只丁点儿,一坛酒便会变成水,那药用什么制成的,他从未告诉过人。有人猜是四环素?特种味精?鲜萝卜汁?解酒茶叶?三爷不屑一笑。那笑,使人更觉神秘。
两人真有趣。二宝居然模仿出了三爷的姿态。一碗酒筛满,不急于动口,两只眼轮流凑近照照碗底,手掌先左后右平平地压压碗口,再翘起嘴,轻吹一个圆圈,便一饮而尽。喉咙咕咚一响,足足亮一分钟的碗。这姿态很优美很有节奏,好多人都想学,好多人学不会。
一碗酒足有半斤,一个钟头过去了,双方皆饮得正酣。
“小玉,换大杯。”二宝唤着。他心中好得意,三爷其实酒量不如他,三爷靠的是解药,而今三爷因小看二宝忘记了带解药,现在他的眼睛就明显很暗。
“对,换大,大杯。”三爷“大”字连说了两个。因为他说得快,众人没听出来,但二宝心中有数。
天色暗。两人对饮一阵,三爷眼睛渐渐带红。他好后悔,过低估量了对手,当初二宝一见他与人赌酒,便坐着不肯走,他还以为这小子是凑热闹,原来竟看出了自己的秘密。这小子,居然一下有了这么大的酒量。
玉嫂不停地倒酒,低下头,露出白白的颈,细腻滑的。她筛酒总是将酒壶子熟练地往下一压,胸前两堆就优美的颤。
二宝好心动。
“来,小玉,倒满些。”二宝盯着她,一手去移酒碗,一手就摸过来。玉嫂没防备,软柔的胸脯上被捏了一下。
玉嫂没有动,低着头,脖子红红的。
二宝竟痴痴地看玉嫂红脸。
“家伙,放肆!”三爷想站起来,可身子一动,歪倒了,靠在椅边,“啪”的一声杯子掉到了地上,口里不住乱叫着:“药……药……”
众人什么都明白了,有几个人把他拖进里屋床上,身后,传来二宝的狂叫:
“哈,我胜啦,我赢啦!小玉是我的了!是我的了!”
酒神三爷醉了,二宝赢了!
黑夜之中,全镇人慌慌张张传递着这消息,三爷从前的神秘和光彩尽褪。
夜静,酒家人空,留下一屋酒香。
二宝恹恹地躺在床上,他酒量比三爷稍大,后醉的,是玉嫂硬把他死猪样拖到床上的。
“小玉……小玉……”二宝记起来了,迷迷糊糊往床上摸,边摸边叫。
天地旋转,二宝看见一张白白的俏脸朝他飘来。
玉嫂见二宝在发酒疯,心疼得要死,公爹已死猪样在里屋睡去,屋里寂寞得好怕。
她拿条毛巾用冷水浸湿,走到二宝床前,帮他醒酒,冷不防二宝那双强健有力的手一下箍住了她细软的腰,紧紧的,浓烈的酒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小玉,小玉,这几年想得我好苦。”二宝边呢喃边在她身上乱摸。
“不,二宝,你不能,你不……”玉嫂想用力挣开,怎么也挣不开,就只好软瘫了身子闭上眼……
次日,镇人又慌慌张张传递着消息,七十四岁的三爷在医院瘫痪了半边身子。
三爷是因长期与人喝酒酒精中毒太深,这次和二宝赌酒过量引发脑溢血造成瘫痪的,虽不是二宝的罪过,但是总与他有关。
三爷平时人缘极好,朋友多,又是全镇是出了名的老板。于是就由镇长出面保媒,二宝“倒插”(招郎)给玉嫂,负责三爷养老。
换了主人的金花酒家生意照样出奇地火红。
后来,还是玉嫂透出了谜底。原来,二宝最近两年在城里既未收破烂也未干抢劫的勾当,而是应聘在一家三星级酒店搞管理。二宝本来就聪明,人勤快,把个酒店搞得红红火火,老板舍不得他,要给他配小车、买房子,长留他。二宝因为恋着玉嫂,还是回到了耒水镇。至于和三爷比酒,那是他和她串通好的一出戏。
2005年6月3日完稿于耒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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