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地,我离开故乡进城工作已经有十二年了。十二年来,每当我寂寞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在故乡度过的难忘岁月,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一根暗黄的竹鞭。
我家祖辈是农民,到了父亲这一代,更是穷得进不起学校门。父亲解放初期就是乡农会主[xi],一九五四年入了党,后来一直担任大队书记,曾作为郴州地区基层党员代表出席了省党代会。由于不识字,父亲开会就用一些只有他能看懂的符号作记录。有一回,县委组织部要从农村基层青年干部中选拔一批优秀者录用为国家干部,区委书记推荐了父亲。可是,组织部两位考察人员来到我家,看了看父亲笔记本上那歪歪斜斜的天书样的符号,一个劲地叹息摇头。父亲的遭遇成了我童年时代家庭教育的“反面教材”。自我记忆时起,有一定文化的母亲便对我实施了严格的文化启蒙,教过许多古典诗词。母亲为了管教我,特地找来一根两尺长的竹鞭,插在家中墙壁的细缝里。别看这竹鞭薄薄的、窄窄的,毫不起眼,却比老师的教鞭厉害十倍。在学校,纵使我们犯了错误,老师最多板着面孔高举教鞭吓唬一阵而已,从来舍不得真打我们。母亲就不一样了,在家中只要我背错一句诗做错一点事,她的竹鞭就会长蛇般地舞来,单那阵势便足以让我心惊肉跳半天,更不用说抽后的皮肉之痛了。记得有年春天的午后,我偷跑到大队水库里游泳,让母亲知道了,那晚我黑溜溜的小屁股可惨啦。母亲要我把双手叉到地面,头朝下屁股朝上,她挥舞着竹鞭使劲抽打。每抽一下,她就问我一句:“下回还敢到水库耍水吗?”我吓得连连招应:“下回不去了,下回不去了。”事后,我屁股上留下的条条暗痕,又辣又痛了好几天。从此,我对母亲真是又恨又怕。
尽管母亲对自己的子女是那样不近人情,但对乡亲们却十分宽厚和热情。平时,村子里谁家有了急难事,她会主动上门帮人家排忧解难。逢年过节,她不忘送些米呀油呀菜呀给村里几户五保老人。她一辈子行善做好事,自己却含辛茹苦未过一天好日子。记得文革中父亲被打成全公社的头号走资派遭批斗,母亲成了村人眼中的“臭婆娘”,就连那些受过母亲恩惠的人家,对母亲也是敬而远之,生怕因为搭上一句话受到牵连。母亲忍着所有屈辱和痛楚,努力支撑苦难的家。她既要赡养年八十多岁的祖母,又要抚养五个未成年子女,更要料理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父亲,鼓励他坚定对党的信心。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上小学那年,十一岁的二哥因染上天花缺钱医治而早逝。新的打击对母亲来说几乎是致命的,仿佛一夜之间,母亲衰老了十岁。她成天拼命地在队里干活挣工分,为的是赎罪——她始终认为未能挽救二哥的生命是她最大的过错,她必须把另四个孩子带大成人。
母亲一生最大的希望就是要把我们一个个送上大学,日后出人头地。特别是二哥早逝后,大哥和姐姐连初中没有读完就辍学了,母亲把家中唯一的大学生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从我第一天走进学校起,母亲就越发地对我管教严格。每当夜幕降临之际,劳作一天的母亲回家后头件事,就是要我背当天学的课文。如果背错了,她就会从墙壁上拿出那根竹鞭,边抽边训示我:“看你上课还用心不,看你上课还用心不”。往往这个时候,我不得不认错,重新打开课文,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一遍遍朗读,直到能背出来了,母亲严肃的面孔才会浮现出难见的笑容。到了夏天的晚上,花脚蚊子嗡嗡地成堆向人进攻,天气又热,我就不安心在家里学习,总想着法子偷跑到外面和伙伴们玩。母亲为了使我专心,就用木桶盛满一木桶水,要我把脚伸到桶里,她则拿把蒲扇在一旁替我驱赶蚊子,这样就不怕蚊子咬我了。尽管她扇得汗流满面,我却丝毫不领情。相反地,有好几回趁她不注意,偷偷跑了出去玩。母亲把我找回家后,我的手掌和屁股少不了又遭一顿竹鞭的抽打。久而久之,我心中恨起母亲来,有段时期喊都不喊她,直到发生了那件事情。
我记得非常真切,那天母亲上山扯猪草摔了一跤,伤口出了好多好多血,吃晚饭也打不起精神。我就向母亲撒谎说:“妈,今晚你不用陪我做作业了,我一个人会用心的。”母亲望着我笑了笑:“嗬,文文伢子懂事了。”这晚,我趁母亲去二伯母家找草药的机会,偷偷溜出门,邀了明明、毛狗等几个伙伴跑到几里外的邻村去看露天电影,回家时已是半夜,村人早入睡了,万籁俱寂。我忐忑不安地推开虚掩的木门,竟然发现煤油灯还亮着,母亲伏在桌子上睡着了,一绺银发垂在满是皱纹的额前,爆着青筋的老手捏着蒲扇,桌面就放着那根竹鞭。油灯如画,墙壁上映出母亲佝偻的身影。我心头顿时一酸,怯怯地叫声“妈”,母亲醒了。她揉揉眼,发现是我,瘦削的脸顿时黑起来。就在她起身的刹那,长长的竹鞭已在她手中高高扬起。我知道会有顿狠狠的惩罚了,干脆闭上双眼认错。奇怪的是,竹鞭久久未落到我身上,倒是脸上触到了母亲粗糙而温和的手掌——她破天荒头回舍不得打她的儿子。我忍不住扑进母亲怀中,失声痛哭起来。那一刻,我读懂了母亲的心。
两年后,我以优异成绩考起乡中学,母亲高兴得不得了,特地买了个新书包奖给我。上初中后,我学习十分用功,各科成绩总是在班上名列前茅,尤其是作文篇篇让语文老师当范文在课堂上读。母亲用来管教我的那根竹鞭也就失去了用场。就在母亲满怀希望送我上重点高中的时候,1989年初春,母亲不幸患上不治之症。临终前,她用枯瘦如柴的手指着插在墙角里那根布满尘埃的竹鞭,略带歉意地说:“文文,你从小到大,妈对你是太狠了些,妈的用心你现在也明白。这根竹鞭我用了好多年,一直舍不得丢,你现在可以烧掉了。总之,你要努力,一定要努力……”
岁月在轮回,又是一年春来到。如今,通过自己努力进入公安机关工作的我蓦然惊觉,母亲离开人世已经有十六个年头了。回首母亲短暂而劳苦的一生,回首她生前对我的严格教诲,我禁不住潸然泪下。母亲一生普通而平凡,但她却把一根神奇的竹鞭留在我的心中,永远鞭策着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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