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与内蒙几个人的事件以后,吴思平在自己这帮工友心目中的地位,无形中高了起来。那些平时见着他不理不睬的人,如今开始主动地与他打招呼,甚至连洗衣服这一类的事情都会有人主动帮他去做。
外号小猴子的陆明就是从那以后天天围着吴思平转的一个。
那时候陆明才15岁,家中兄妹四个,母亲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因为父亲无力承担他们兄妹的学习费用,就一个一个早早辍学走进了生活。
陆明虽小,却很精灵,对于一些见风使舵的眼色活儿,他来得很是那么回事儿。或许是因为近于相同的命运,使吴思平对他有了一份近于怜惜的好感,并且在以后的日子里对这个小兄弟也付出了亲兄弟一样的关心。
接连几天的阴雨,让工地陷入了瘫痪状态。在一片灰色的烟雨朦胧里,轻松了这些民工的身体,却烦躁了他们的心神。于是,贪酒的便去天天买醉,贪玩儿的开始有人聚赌。
所谓的赌,也只不过是用饭票作赌注,拿扑克牌玩一种叫做“推十点半”的游戏。具体玩法就是:j、q、k都算半个点儿,与其他的牌凑够十点半就是最大,过了十点半则是最小。民工们身上的钱都不多,平时从老板那里领不出来现金,但是从厨房的司务长那儿却可以支出来饭票。反正到工完清帐的时候要从工资里扣除的,所以司务长那里并不怕有人能欠了饭费。就这样,饭票竟然成了这群漂泊者另一种形式的货币。
吴思平从没参于过这种形式的赌钱,那种呼天抢地的嚎叫声,让他从骨子深处产生一种厌恶。
但他学会了抽烟,也学会了喝酒。而这一切都是在认识了李秋生以后开始的,乃至于到了多年以后,他的妻子冯莉在反对他抽烟的时候,总是会把原因推到李秋生的身上,说他认识了一些浪荡朋友才学了那么多坏习惯。这自然是后话,暂且不提。
这一会儿,外面的雨停了。吴思平从行李袋中拿出自己的那根短笛,一个人走向了宿舍对面的小溪边。这条溪水,是由山上流下来的山泉汇总而成的,日日夜夜流淌不息,现在因了下雨的缘故,溪水变得宽大了许多,也比以往流的急了。
他在溪水边一块山石上坐下来,试了一下音,开始吹那首自己喜欢的曲子。
那是一首听起来颇为伤感的港台连续剧的主题曲,待一曲终了,吴思平的眼中已有了些泪光。他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对面被水雾环绕的树林,不禁伸开胳膊长长吸了口气,然后做了个叹息一样的深呼吸。
你刚才吹的是《浮沉》的主题歌吧?这时候他身后传来一声问询。
吴思平转过身来,看到李秋生和小猴子陆明正站在不远处的一片碎石上。李秋生的衬衫没有系扣子,胸口那个恨字纹身清晰可辨,虽然他有一张剑眉朗目的英俊脸庞,可一眼看上去,还是个十足的痞子形象。
那是他们第一次说话。在此之前,孤傲的吴思平从没有正眼看过玩世不恭的李秋生,只是见他对陆明也颇有照顾之意,倒也算不上什么反感。而李秋生此前也不曾跟言语极少的吴思平打过交道。
你也喜欢笛子?吴思平见他说出了自己刚才吹的那首歌,不觉对他有了些好感。
这时候,生性活跃的小陆明说:思平哥,你还不知道,李大哥还会吹树叶呢。走吧,我们是来喊你去喝酒的,李大哥想跟你交个朋友,我也想谢谢你。那天要不是你,那三个内蒙小子非得把我给打了不可。
吴思平听得有些迷糊,问陆明:碍你什么事儿啊?
李秋生笑着说,是他误收了人家的衣服,才惹了祸,刚巧那天我又不在。走吧,咱们边喝边聊,我跟陆明还有别的事儿跟你商量呢。
时急时缓的雨打在小酒店窗户外的铁皮挡板上,发出一些细碎而又凌乱的声音。来这里喝酒的人已经陆续地走了,脚步在外面的泥地上传出的那种声音掺和在雨声里,让人的心情也有一份近于烦闷的凌乱。
那是吴思平此生第一次饮酒,55度的高粱烧酒他们三个竟然喝了两瓶多,小猴子已经醉的一塌糊涂,开始哭一阵笑一阵的说些胡话。
李秋生看了看迷迷糊糊的小陆明,面容古怪地把一杯酒仰头饮尽,然后笑了起来:这小子真好,会哭,我他妈的都不知道哭是什么滋味儿了,哈哈……
他的笑声充满了别样的悲凉,让初涉人世的吴思平好一阵疑惑。他背起已经瘫软的陆明向李秋生说:走吧,这里该关门了。
李秋生把剩下的半瓶酒夹在腋下,又问老板要了方便袋,把吃剩的花生米和半盘猪头肉装好,然后对着吴思平嘿嘿一笑说,走,把猴子送回家咱俩去山上转转,怎么着也得把这些消灭了呀,林子里空气好,醒酒!
吴思平被他那幅滑稽的样子给逗笑了:好吧,我倒很想听你讲讲自己的故事。
…… ……
就是在那一次,吴思平知道了李秋生的身世,也开始明白这世上除了自己以外还有那么多身世凄凉的人们。
原来,李秋生的原籍在四川,自幼父亲病故,随母亲一起被人贩子拐卖到河南某地,三年后母亲得了一场大病,竟然被与之生活了三年的买主赶出了家门,又流落到山东吴思平的家乡一带被人收容。
李秋生自幼在颠沛流离中长大,受尽了歧视,虽然也曾断断续续读过几年书,却也难成正统,最终还是早早的踏上了盲流之路。认识吴思平的这一年他19岁,足迹却已经踏遍了大半个中国,十足的一个少年老江湖了。
听李秋生恍若无事一般讲完自己的故事,吴思平一下子明白了,他那刻入肌肤的恨是从何而来。
李秋生告诉吴思平,这个工地不能再呆下去,这种阴雨连绵的天气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而我们是为了挣钱才出来的,该换个地方了。
吴思平有些茫然,我们不在这里,去哪儿?
李秋生说,一个比这里干活轻巧的地方,工钱和住宿都要好,我联系好了,现在还缺三个人。本来我想带着陆明走的,这小子非得要我再把你带上……
几天以后,依旧的是一个朦胧着小雨的日子。
吴思平与李秋生和陆明一起离开了那个停泊了两个月的工棚。因为是提前离开,他们没有领到分文的工钱。
小雨朦胧的山道上,三个人的身影看上去颇有些悲壮的意味,每个人背着自己的行囊,一块白色的塑料布披在身后,风一吹,塑料布鼓荡起来,远远看去,像是三个正在风尘中跋涉的侠客……
他们去的是一家位于林场深处的木耳菌厂,到达那里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合拢的傍晚了,林区的水汽大,小雨过后整个上空一片白色的云雾缭绕着,很是好看。如果不是因为一路的奔波,吴思平倒想去林子里转转。
给他们开门的是一个身穿绿色上衣的女孩儿,看到他们湿漉漉的滑稽样子,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窘地吴思平一时手足无措。
倒是小陆明泼辣,张口就喊道:姐姐,别笑俺们了,都快累死了!
原来,他曾经和李秋生为联系这份工作来过一趟,所以认识那女孩子。
吴思平把披在身后的塑料布解下来,才感到后背上衬衫已经湿透了,当他拢了拢还在滴水的头发抬起头时,发现那个女孩儿正在打量他。
目光相撞的那一霎间,两个人竟然都羞红了脸。
而此时的吴思平或许还不知道,这个女孩儿会慢慢走进自己心灵深处,成为了对其一生情感影响至深的影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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