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火的七月里,我回了趟老家。
广州,对我而言,如一个火炉,不仅仅因为这七月炎热的天气,更主要的是广州的生活。紧张、郁闷、快节奏、竞争激烈,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活生生的扔在这个红彤彤的大炼炉里,日日都有人往灶上加火,灼热刺痛又如何?身心炸裂又如何?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有的是跃跃欲试想要跳进炼炉里来的人,成仙成妖成金刚还是成灰,自己掂量着吧!
我大概是成不了仙或妖的,但也害怕变成了灰,于是总在挣扎。累了,好想歇一歇,终于逮着个机会,从高温高压的炼炉里溜了出来。“衡阳雁去无留意。”老家雁城总该不是炼炉吧?
天气也是那样闷热,人们脸上的神情却是淡定很多,倒是我自己还是浑身带着炼炉里的气息,风风火火的。其实这我次回雁城,也并不是忙里偷闲来度假的,而是带着任务而回。第一,父亲六十大寿,作为长女的我得挑起重担。第二,老家单位停薪留职的合约又需续签了。
寿宴的热闹自不必说,客人来来往往,不过是一派虚假的排场和客套的祝语,欢歌笑语都由嘴出,没有经过心的。我自小就不爱这些。只不过年幼时,可以悄悄逃开,现在却要主动承办了!
让我心为之牵挂的,还是旧时的单位——坐落在市郊的农业科研所。那是我成年后的第一个人生驿站,也是经常出现在我梦中的地方。
远远的就看见那一大遍郁郁葱葱的桔林,一条水泥小道如白色飘带从桔林中蜿蜒穿过。我下了车,走在了那条“白色飘带”上,似乎又闻到了桔树开花时的醉人香气。算起来,大概有十年了吧,扎着两条小辫的我踩着一辆紫色的自行车,带着十来岁的妹妹,每天在这条小路上穿梭,印象中总有一种类似栀子花的香味随着阵阵清风在鼻尖缭绕。后来才知道,那是桔花香。其实,也只是在春天才开花的,却仿佛天天都闻得到似的。或许,经过岁月的漏斗过滤后,留下的都是春天吧。
也不尽然,还有野菊花呢,凭现在的常识,应该是初秋开放的吧,桔林下,一遍遍一丛丛,星星点点,全是野菊花,黄的,白的,粉的,印象最深的是那种浅紫色的。常常和小妹摘一大把,然后,插得满屋子都是。想来,我那时是偏爱紫色的,记忆中每逢下雨,便常撑一把紫色的荷叶边小伞走在朦胧的雨幕中。人说,紫色代表浪漫,现在我信了,做梦的年龄总是与紫色联系在一起的。
现在的我,撑一把橙色的遮阳伞,走在似火的骄阳里。前面有人走来,我忙把伞压得很低,怕被人认出来,怕被人问长问短,怕心像剥蒜似的被层层剥出来。这七月火一样热烈,我的心经不起这样的暴晒。来这里,除了该办的事,就只想看看这遍桔林,这条小道,还有几个能走进彼此心底的朋友。
坐在艺的简陋但清洁明亮的办公室里,心突然就像落叶归根似地静了下来。一台电脑,一张办公桌,一个书柜,一台吊扇,窗外是碧绿的桔林,风儿吹来阵阵田野的气息,分外惬意。眼前的艺仍然是那般巧笑倩兮的模样。当年我们同在科研所子弟小学做孩子王,每天在一起有着说不完的话,那时她二十岁,我十七,刚认识几天,我便劈头盖脑地问一句:你怎么这么早就找男朋友了?她不知怎样回答,愣愣地看着我,接着我俩便笑了,笑得前俯后仰。后来,每逢节日,我俩便排练节目,她很有舞蹈天份,尤其是印度舞跳得非常棒,再配上她那对微微凹陷的黑亮大眼睛,十分传神。我们互相欣赏,互相攀比,暗暗竞争,包括外表和内在。后来,我南下开始了另外一种生活。但我们还是远隔千里一起参加自学考试。她比我先一年拿到中文本科的学历。现在,艺已是所里的人事部经理了,是我们当年羡慕的领导阶层了。
我们慢慢地聊着,雯带着她清脆的笑声进来了。雯还是那种大姐姐的亲切样子,还是那种很会照顾人的温柔性格。与艺不同,雯并没有特别的艺术才华,但有一颗艺术般空灵剔透的心。对生活,她总有自己独特的见解,而且另有一种闲适淡泊的心境。当年,她是给了我最多帮助的人,她总是能用一种欣赏的认同的理解的眼光来看待我,给了我很大的鼓励。想来她也是个外表平静内心丰富的女子,那时,我们经常在桔林中散步,坐在池塘边看夕阳,一起摘野菊花,甚至跟科研小组的同事一起去田里采谷种。有兴致的时候,我们会邀几个年青朋友在天台上举行露天舞会,累了就喝啤酒、吃田螺,辣得直吐舌头,还要吃完最后一粒才肯罢休。然后,我们搬来席子躺在天台上,枕着手臂望着天,月亮升到半空中了,星星眨着盅惑的眼睛,远处的田野里,传来一阵阵的蛙声,还有那桔花的香味,泥土的气息,露水清凉的感觉……
是什么让我走出了那个童话般的世界。梦想?追求?不满足?浮躁?莫明其妙的,我的心就不再安定了,像春日的蚯蚓在泥下蠢蠢欲动,我下定了决心要南下,而且在三天之内便办好了停薪留职的手续。在那个同样炎热的七月,我登上了开往深圳的火车,后来我才知道我是亲手将自己扔进了沸腾火热的人生大炼炉。
经过几千个日日夜夜,这个炼炉给我烙下了累累的伤痕,性格由方形炼成了圆形,心底那份浪漫的紫色也渐渐褪去了。在外人看来,似乎我也勉强算是炼出了几粒丹的,在这一寸黄土一寸金的地方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有一份收入颇丰的工作,出了一本书,发表了几篇文章,好像也熬出了一点头似的。可谁又说得清楚,我是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呢?
雯提出要请我去市里吃饭,我说:
“何必辛苦跑出去,就去你家吃好了。”
事实上,对她们现在的家,我是颇为羡慕的。想当年我们曾经一起住在破旧的宿舍楼,一间房子又是客厅又是卧室又是厨房,现在单位集资建楼,她们都只花四、五万元就拥有一个一百五十多平米的宽敞舒适的家。而我呢,在广州的六十多平米的小家就耗费了二十几万!正暗自想着,只听艺说:
“辛苦倒不会,她开车带我们出去二十分钟就到了。”
“哦?买车了?”我诧异。
“嗨,不过是一辆二三万元的旧车而已。”雯倒有了几分不好意思。
夕阳斜照的黄昏,雯的先生开车带着我们三个昔日的老朋友,徐徐行驶在市郊宽阔洁净的柏油道上,两旁一畦畦的稻田、菜地、水池,还有稀稀落落缭绕着炊烟的村庄慢慢地向我们靠近,又远去,橙色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们的脸上,安详、美丽、迷人……
“其实,这里也挺好的!”我说,“现在广州人都往郊区生活,开始刻意追求一种近似于农庄的生活,但那是用钱堆出来的一种虚假的返朴归真。而这里,现成的农庄,真正的简单。你们说,如果我从那个炼炉里逃出来,在这里买个房子,远离尘嚣,天天写写画画,种种蔬果,是不是也挺好?在哪儿不是生活呢?何必在那闹哄哄的地方去拼命争夺?”
“好啊!”雯说,“那样我们又可以在一起摘野菊花了。还记得,你那时插了满屋子的野菊花,有人笑你说,要真喜欢花,不如去花市买几束,这野菊花有什么好看!你当时可牛了,冷笑道:你懂什么,这种野花才有自然朴实的美。”
“那样的小事,你都记得?越说我越想回来了!”
“你回不来了!”艺幽幽地说,“既已出去了,除非画一个饱满的圆,否则,你怎么回得到原点?你现在回来,等于直线返回,必然会耐不住清寂和流言的。”
我愕然,亦默然,她的话太透彻了,我无言以对,且心生涟旖。还是雯打破了沉默:
“等你画了一个完美的圆再回来吧,我们的人生是点,一步也没跨出去,一直在原地等你。而你的人生是圆,尽管还要回到原点,但那个过程,那条弧形的轨道才是最优美的!”
那天,我们玩到很晚,吃过饭又到湘江边漫步,说了许多的话,但我没再提起回来的话。第二天,我又回到了广州,回到了这个人生的大炼炉,继续画着我人生的圆。
在这个火热的七月,我回了趟老家。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5-7-20 17:00:01修改过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5-7-21 17:30:34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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