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啊!怎么不是……”加亭往嘴里塞馒头,喂到嘴边又收回来。喝一口稀饭,“咯”的咽下去,伸着脖子抬头看人。中分的头发在脑门顶上有点乱颤,也顾不得打理。一脸的诚恳,深怕别人不相信。
“斑鸠居然跟那个龟儿——噫,怪了!”巫林咳嗽一下,伸伸腿将腰杆打直,再用高颧骨上面的一对小眼睛依次打量着众人,神情带点起哄的意味。
洪秉青和杨龙看看大家,继续低头吃饭。勇哥洗完了碗,推门而入,没事一样拉拉起义,要他跟着去街上买东西,说冬娃子在外面等着呢。起义在床上哼了一声,极不情愿的起来了……
勇哥追斑鸠的事可能有,但他确实又没怎么用心追。在外人面前说起,他都是双手插在裤兜里,不屑地甩甩头发,潇洒地昂起脑袋让镜片反着天光,麻木地说:“那种女人,哪个敢去?”随后清清嗓子,一口唾沫啐在地上。
加亭早上看见的情形是:一推开门,教室后面的桌子下伸出一个脑袋,寸发,是外号杀手的行将毕业的体育班那小子。随后从铺在地上的一叠毡子下面又拱出一个脑袋,就是斑鸠!加亭不言语,找到自己的手表,匆匆跑了。打这天起,斑鸠在班上成了众人隐隐疏远的人,原来她故意与大家保持的距离终于成了真正的间隔。不过,她却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她脸上的表情及心底的高贵一如既往。
校园里的“驼峰文学社”要招收新会员了。茹茗找到洪秉青,要他准备两篇文章,好去报名。茹茗一进校就在她已经毕业的哥哥的一个朋友的介绍下报了名,如今还是里面的新秀,负责联系和发现艺术科有实力的新写手。洪秉青想想耍着没事可做,就临时应付了两篇。茹茗拿着后告诉他,下周三晚上在二楼文学社活动室开会,就用手推推眼镜,“吭”了一声,一蹦一跳的跑了。
全校各个专业都有会员,普师班的要多些。低年级的会员进去后都找个位置坐下来,双手夹在两腿之间,挤成一团,一声不吭。几个有职务的高年级学生在门口转来转去,开了一扇窗也挡不住那热。渐渐来得差不多了,女会长开了腔。先介绍了骆驼是如何从沙漠里诞生,再说如何在沙漠里艰难行走,到现在已经是颇具规模——驼峰上已站了好多小骆驼,还与其它的文学出版社有了联络。女会长说话很快,“不管怎么说,对于大家都是一种陶治嘛……”洪秉青知道,那是陶冶,不是陶治!然后是请一位已经毕业的老大哥讲话——
老大哥就那么站着,跟他平时站讲台一样。也不放下身上背着的黑包,唾沫四溅的从他如何爱上文学说起,如何在一个短时间里极度喜欢读书,每天躲在报架下用袋装豆瓣下干饭,节约饭菜票去买书,日熬夜熬,眼睛就这样近视了云云。从会长看他的表情,洪秉青估计他一定出过书,心里无形中也就肃然起敬了。那老大哥讲完了,低头看看洪秉青,问会长:“这是郑……”茹茗笑着说:“不是,这是我们班的,叫洪秉青!”那大哥就说:“很像哦!”
郑谢抱了一大叠油印材料上楼来,这边分发着,他就跟客人说话。洪秉青一看,是很像,自己个子要矮一点。翻开一看,是驼峰的最新刊物,内部发行的,洪秉青的两篇也在里面。大家介绍自己和自由讨论的时候,郑谢就坐到洪秉青身边,洪秉青觉得不太自在了。上学期有次义务劳动,在工具房里拿锄头时,洪秉青捏着了一把,郑谢从后面伸出手也拿着了这把。洪秉青先没放,被对方拽了过去,还狠狠补上一句:“要干啥嘛!”洪秉青想:这人不讲理。没成想倒好,现在遇到了一起。郑谢似乎什么都忘了,主动跟洪秉青说话,从班级说到了绘画临摹。他说临摹是很好的学习方法,只看书上的理论是不行的,临摹照片或图片很容易,对景写生就要麻烦点,因为前者是二维的,后者是三维的……洪秉青想:他说得很有道理!
会议开到最后,决定了一个事:礼拜天早上去附近的公园搞个活动,大家都去参加。
一段时间过后,同学中渐渐流传开一件事,这事随着班主任叶老师的调离艺术科而渐趋明朗起来——斑鸠好象跟科长有了点什么。女生们说她经常去科长家,就是楼上装防盗门的那间。男生说她又攀上了高枝啦!洪秉青也几次看到科长从外面的树下走过,鼓着浑浊的眼睛向教室里张望。科长戴茶色镜,身体瘦得没有一点人形,头发稀稀拉拉披在颈项里,弓着肩背走路。有时发火了,就从外面直接冲进来,双手叉在那看不见的屁股上面一点,头向前探出,跟身体成九十度直角,站稳后立马就开始骂人——
那时每班都配一录音机。美术班例外,上专业课可以打开。但大家很过分,常常将音量开很大。有一次晚自习,科长又从外面经过,听到嘈杂声特大,就直接进了教室,推开门,果然还真是这个班呢。科长火气够旺,也不言语,提起就摔,将一个组合式的录音机硬生生摔成了三截。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跟洪秉青坐一起的那小子愣了一下,随即将头埋在课桌底下,脸涨得比猴子屁股还红,才勉强将笑的声音憋住了没让它发出来……
叶老师离任后,去了体育科教美术课。代理班主任是文选老师,女的,说话斯斯文文。洪秉青很喜欢这老师,老师也经常拿他的文章当范文读,往往此时全班很安静,只有作者本人还陶醉在自得和羞涩当中。一下课女生还要赞美他,连不爱说话的袁利也要奉承他一句“佩服佩服”。洪秉青跟老师借一些文学和哲学类的书籍看,老师也叫他试着去投投稿,也不求一定得发表,锻炼一下嘛。但文选老师代理班主任的时间不长,因为生小孩请了假。这班主任临时又让数学老师当了。洪秉青本不太喜欢数学,那老师年纪轻轻的,手里夹着一支雪茄来上课,满教室都是呛人的叶子烟味儿。
不喜欢的课是没法上好的。洪秉青常常将头转过来,看着窗外的乒乓球台,那里有一条便道,直直通向女生院。外面的光线强烈,梧桐和其它几棵杂树投下的影子斑斑点点。教室里面比较暗,路过的同学也不大朝里头看。专业课都是两节连着上。一次洪秉青跟同桌借6b铅笔,对方却没反应,洪秉青转眼看他,却发现对方正朝着窗外看,那里有一群体育班的女生在嚷嚷着经过,里面有个个头矮矮的同学很显眼。又几次过后,洪秉青发现了:同桌看的,就是那个小女生。
洪秉青不知道,那女生究竟什么地方吸引了同桌,于是也仔细打量起来。几次后他发现,那女生个儿虽小,人有点黑,可那是一种健康的体型和肤色,那样的肤色与洪秉青从小见到的颜色很像,很熟悉。尤其是从她眼里流露出来的神采,那种很独立,又很聪颖的东西让洪秉青不知不觉的也有了期待的心理。
夏天在继续悄悄的过去。洪秉青渐渐发觉,还不止他们两个人在暗暗看那女生。那时候流行的什么“流星的眼泪”,就被理所当然的替换成了那女生的眼泪,唱那歌的声音常常在午夜的楼道里响起,空旷而寂寞,孤僻又冷清。那是一个邻县的男生唱出来的。他的腿很短,走路时两腿带动着两肩一起晃动,却是踢足球的。他是校队的队长,负责打后卫,洪秉青曾亲眼看到过另一支球队到来时的友谊赛。看台上稀稀拉拉几个人围观,对方的替补坐在入口处,各人嘴里叼着烟,很老到的眯缝着眼睛抽,不屑的看着周围走过的观众……后来,那些队员的眼睛都不再看左近了,烟也忘了吸,眼睛直直的看着场子里面。洪秉青随着看过去:本校的队长倒地了,正无奈的从草地上站起来,足球在被攻破的球门里跳跃着试图停下来……
洪秉青觉得,这女生也不是值得追求的理想目标。可他那眼睛就是不听话,每每就要往那窗外看,无意识的准时在守侯。而那女生也每每准时就要经过。光线的差异是无足轻重的,因为它随时都在变化。洪秉青压抑着的眼神里也藏不住什么,不久的一次下课,那女生就似乎不经意的回头看了他一眼,回来经过时又特意看了窗子里面一下。这两次的张望,似乎就决定了某种关系的确立。在不言不语中某种感觉又回来了……(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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