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前，我接到于扬的电话，他说他已经把毛头从幼儿园接回家了。

老让人帮接孩子，我有点儿过意不去。我下班的时候，特意去菜市场买了一条鲤鱼和两斤花蟹，打算跟于扬好好吃顿饭，算是感谢他。

于扬有我家的钥匙，一进家门，他们俩都已经在家等着了。毛头扑到我身上，我亲他的小脸蛋儿，忽然发觉嘴唇甜甜的，我白了他一眼说：“又吃糖了！忘了妈妈告诉你吃饭前不许吃糖？”毛头指着于扬说：“是于叔叔给我吃的”

我嗔怪于扬：“你这没当过爹的家伙，乱给孩子吃东西！等会儿他要不吃饭我拿你是问！”于扬搔搔脑袋，憨憨地笑。

我刮毛头的小鼻子，说：“以后除了妈妈给的，别人给的东西都不许吃，听见了没有？”毛头抗议：“妈妈，于叔叔说了，他给的东西我都可以吃，因为他是于叔叔，不是‘别人’”

于扬接过我手里的东西，转身进厨房。我拍拍毛头的屁股，放下他，他爬进他的玩具堆里去了。

我到厨房里，于扬正在给鲤鱼开膛破肚，我把围裙给他围上，在他后腰打结，一边对他说：“你这样会把毛头惯坏的！”

于扬还是傻傻地笑，不说话。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拙于言辞，只知道默默地做事。他是我前夫的朋友，我几乎同时认识他们俩。但他跟前夫完全是两种类型的人，前夫汪易是一个个性张扬，敢闯敢干的人，于扬呢……，说好听的是一个稳重踏实的人，说不好听的是一个木讷迟钝的人。

我问他：“跟小倩的事怎么样了？”

他闷了半晌，说：“在考虑”

小倩是我不久前给他介绍的一个姑娘。我跟他认识到现在，这么多年来，不知道给他介绍过多少个姑娘。我跟汪易相恋三年，结婚三年，离婚了又将近两年了，这家伙依然是光棍一根，都快35岁的人了，还在“恋爱市场”上不徐不疾地挑选，真是皇上不急急太监！

我有点儿上火了，说：“你再这么考虑下去，胡子白了都找不着对象！”

他往锅里下油，看看油温可以了，他拎起鱼尾巴，沿锅边溜下去煎。油锅里“滋”的一声响，有几滴油飞溅出来，他伸开手护住我，说：“前一阵儿，徐姐也给我介绍了一位”

“哦？”我笑说：“原来你心里另有人选，哪天带家来吃饭，让我看看”

徐姐是他的同事，我也认识，跟我一样多次给他当过“红娘”，我们介绍的姑娘中并不缺乏貌美贤惠的。但他这人挑剔得不可思议，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儿能跟他处得久。他明显并不注重对方的长相，什么样的姑娘他都愿意见见，但没多久就以“性格不合”分手——无一例外！而且大多数情况下还都是他提出的分手，并不是对方看不上他！我有时候搞不明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他到底挑什么！什么样的姑娘他才看得上眼？

我切花蟹，他往锅里加水，盖上盖子焖，然后抢过菜刀说：“让我来吧”。于扬其实是个很优秀的男人，工作努力，收入稳定，长相也称得上英武帅气，性格也细腻温和，有一手好厨艺，是一个居家过日子的上佳人选！我有时候也对姑娘们生气，这么好的男人，怎么就没人愿意抓紧他！

他忽然问我：“栀子，汪易都走了这么久了，你怎么也不再找一个？”

我暗叹了一口气。汪易在我生下毛头没多久就出国了——为了他的事业。他常说，是婚姻拖了他的后腿，要不然他早就实现了他的理想。所以在他出国一年多之后，我接到他委托律师带来的离婚信，我一点儿都不奇怪，只是在离婚协议上签自己名字的时候，我痛哭了一场。既然成了他的累赘，我何必再留恋他，婚姻的破裂使我难过但没有后悔。

于扬看着我说：“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很难的，要是我也结婚走了，谁还帮你……”

我是一个离婚的，带着孩子的32岁女人，我早已不能够象于扬这样的单身汉一样对爱情拥有“选择权”……。泪水忽然在眼眶里不争气地打转，我不愿意在于扬面前失态，所以我扭过头去。

开饭了，我们都在餐桌前坐好。于扬给毛头剥蟹壳，把蟹肉放勺子上喂他，我冲孩子瞪眼儿：“这么大了还要人喂，不行，自己吃！”

于扬笑说：“栀子，你就让我喂吧，以后结了婚，你不怕我没机会喂他吃饭了吗！”

我说：“这回榆木脑袋开窍了？终于下决心找个好姑娘结婚了？”

于扬说：“对，不想再耽误下去了，过了35岁我都不能算是‘青年’了”

他笑笑，我觉得他笑得有点儿古怪，我问：“到底是打算跟小倩，还是跟徐姐介绍的姑娘？”

他说：“我下不了决心，左右为难”

我拿纸巾给毛头擦嘴巴，这孩子吃饭老掉米，糊得满脸都是。于扬接过我手里的纸巾，把毛头的脸擦干净，然后俯身把掉桌子底的饭粒捡起来。很难得一个没有做过父亲的男人有这份细心。

我说：“我给你介绍过不少姑娘了，愣搞不明白你喜欢什么样的！你说说，什么样的姑娘才可以打动你？”

他想了想，说：“要有‘感觉’的”

我皱眉：“这么多姑娘，就没一个让你有‘感觉’？”

他说：“是！”

我相信我介绍的姑娘里，各种各样的类型都包括了，我问：“你到底需要什么样的‘感觉’啊？”

他不回答，闷头吃饭。我知道问也白搭，这种“温吞水”问得你自己急，索性不问了。

吃完饭，我收拾桌子，他去厨房洗碗，这个沉默寡言的大男人好像对厨房里的活计充满兴趣，在“大男子主义”盛行的社会里，他算是一个异类了。我倚着厨房门口，看着他在忙碌，我说：“谢谢你！”

他转头，一笑：“谢什么？”

我由衷地说：“谢谢你帮了我们母子俩这么多，我工作一忙起来就顾不上家，毛头多亏了你照顾！”

他笑了笑，却忽然又说：“这次再不能够结婚，我就打一辈子光棍！”，那表情象在发誓。

我说：“明天，你把徐姐介绍的那个姑娘带过来吃饭，好吗？”

他说：“好的，最后这一关肯定得你来把的！”

我说：“其实，小倩很不错了，身高长相工作……都配得上你”

他把炒锅挂起来，把碗放进消毒柜里，说：“徐姐介绍的那个姑娘也不错！”

我们在地板上和毛头玩儿，于扬跟他一起搭积木，我看着于扬买的一大堆玩具，说：“你别给他买这么多玩具，你那点工资都用在毛头身上了！”

于扬还是傻笑，这个傻瓜！

我从阳台把衣服收进来，于扬在拖地板，看见我抱着的衣服，他说：“有两条裤子要熨过”，他放下拖把，立马儿把熨斗找出来。他在这里象在自己家一样随意，好像很多事情都是他应该做的。我记起来了，这些衣服还是他从洗衣机里取出来晒的，我想我有时候忙昏头了，老忘事儿。　

我看着一个大男人在忙活这些传统上应该是女性做的事，心里有些感激。我说：“于扬，哪位姑娘嫁给你，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于扬抬起头来看我：“你这样认为的吗？”

我肯定地重重点头。他开心地笑了。

后来，他给毛头洗澡，蹲在浴缸前跟孩子玩儿水。我很奇怪于扬在人前这么木讷，跟毛头在一起却象换了一个人，嘻嘻哈哈的。我发现他还会做鬼脸，跟毛头互相搔胳肢窝，笑个不停。我忍俊不禁地看着他们俩，说：“于扬，你老抢着做家务事儿，以后你不在了，我跟毛头会不习惯的”

于扬笑说：“那我结婚以后就每天带老婆过来，不会让你们俩不习惯的”

洗完澡，我打发毛头上床睡觉，这个没良心的小坏蛋居然说：“我要于叔叔在床上给我讲故事，我才睡！”。这小子！自从他爸爸离开我们，他简直就把于扬当成了爸爸，他很少提起汪易，但只要有一天看不到于扬，就一天到晚念叨，他跟于扬的感情几乎比跟我还要亲！我想起于扬的话……，也许我该给他找个爸爸了。

我突然意识到，我把于扬跟毛头的“爸爸”之间有意无意地划了等号，我忽然感觉脸上有点儿发烧……。我在胡思乱想什么！

孩子睡着了，我跟于扬在客厅里坐。他兴致勃勃地看毛头在幼儿园带回来的“作业”，我问他：“我跟徐姐介绍的两个姑娘，你喜欢谁比较多一点？”他说：“不知道”

我认真地说：“我只能帮你初步看看，最终还是要你拿主意。如果两个姑娘都出色，你怎么选？”

他象个孩子歪着头想了想，忽然说：“栀子，那这么的吧——抓阄！”

我不明白，疑惑地看他。他说：“我在两个纸条上分别写上两个姑娘的名字，折起来，抓到谁我就跟谁交往！”

我一听，乐了，这种爱情的选择方式也太随意了，人生如此重大的选择，要凭两个纸片决定吗？我忽然想起和汪易短暂的婚姻，当初，我跟汪易是多么的你情我愿（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最后还不是劳燕分飞？！以现实经历而论，我和汪易的“爱情”并不比“抓阄”来得牢固！想不到于扬这样的木讷人物居然想得出这种略带疯狂的主意。我笑着说：“好啊好啊，这种游戏好玩儿！”

于扬盯着我的眼睛说：“你笑起来象个小女孩儿”。我想我脸红了，我低声说：“傻人说傻话！”。

于扬用毛头的彩色蜡笔，郑重地在两张纸片上写下两个名字，却不让我看到，写完了小心地折起来，转过身去说：“你把它们弄乱，我闭着眼睛抓”

我有点儿紧张，把那两个纸片左右调整了几次。他转过身，闭着眼，手在桌子上摸索，抓到了一个，捏了一下，又放下，抓另一个……终于抓起一张，睁开眼，慢慢展开。

我按了按心口，问：“是谁？”

他笑了，说：“是徐姐介绍的姑娘”

我吁了一口气，心里有点儿不服气：“那姑娘这么好？比小倩好？”

他轻笑一声，说：“好不好现在都没法改变了，命中注定我要娶这位姑娘！”

我给他泼冷水：“喂，傻瓜，冷静一点儿，你只是决定了跟她交往，她嫁不嫁给你还得两说呢！”

他握着拳头说：“我一定会让她嫁给我，一定！”

这家伙今天的确跟往常大不一样！无数人给他介绍过对象，他接触的姑娘海了去了，从来没见过他有这样的反应，是谁给了他这么大的信心？

他站起来告辞，我提醒他说：“记得带那姑娘过来吃饭——明天”。

他点头。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说：“差点儿忘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返身递给我，说：“给你买的滴眼液，你在办公室老对着电脑，伤眼睛……”

门轻轻关上了，我呆呆地站了很久。这个于扬，终于决心告别单身生活了，作为多年的好朋友，我在心里祝福他。然而……，心底的某一处，为什么却有些隐隐作痛呢？仿佛失去了什么，空空荡荡没着没落的。

我在毛头的小床边坐下，看到于扬给他盖得好好的，他的宝贝玩具们整齐地摆在床头。我有些伤感，这么久以来，我这个妈妈有些失职，很多应该由我做的事，都让于扬代劳了，如果没有于扬，我在这个家里会劳碌得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居然心安理得地长期享用着这个大男孩儿的照顾……

他就要步入婚姻殿堂了，我才突然感觉到他对这个不完整的家的重要性，我想我和毛头有点儿依赖他……

我回到客厅，给毛头收拾他的书包，把明天应该带去幼儿园的衣服放进去，却又发现书包里已经有于扬放好的衣服……，眼光落在桌子上的那盒“滴眼液”，我的鼻子有点儿发酸。

然后，我就看见了于扬写的两个“阄”，眼泪终于下来了。我几乎麻木地捡起那张纸片，看到于扬曾经展开的那一张，上面的字跳入眼帘，我的胸腔突地一跳——那张纸上写着他的选择，是我的名字：栀子！

我颓然坐下，浑身颤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捏起那张他没有选择的纸片，我的手几乎哆嗦得捏不牢一张纸，我屏住呼吸，慢慢把它展开，这张纸上写的名字让我的心又是剧烈地一跳，仍是那两个字：栀子！

于扬的选择，是……我？！我傻掉了，泪水滚滚而下……。就在这时候，电话响起，我迫不及待地抓起话筒，于扬的声音缓缓传来：

“你，在哭，是吗？”

“……”，这个可恶的家伙，明明知道了还问！

“我命中注定就抓那只阄！徐姐给我介绍的，就是我爱了八年的女孩儿——栀子！”

“你……，你是说，从八年前你就……”

“是的，那时候，我看着你和汪易恋爱，结婚，又离婚……，这么多年，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想着你，除了你，没有任何女人可以走进我心里！”

“你这傻瓜，天下第一大傻瓜！”

“不，我不傻！这么多年，我都可以在最爱的人身边，我很幸福！”

“可是，我是个离婚的女人！我……，我还有个孩子……”

“那我赚了个大便宜了，娶一个得俩！”

“你……”

“栀子，八年前的你，跟现在的你，在我眼里都一样完美无暇！两年前你有汪易，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你，但是现在……。我不知道我在你心里有没有位置，可你亲口说过，哪位姑娘嫁给我，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如果真的是‘福气’，你……也会放弃吗？”

“……”

“你还说过，如果我走了，你和毛头会不习惯的”

“……”

“爱情是什么，我说不出来，我只知道我对栀子有‘感觉’，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这感觉从来没有因为年复一年而减弱！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我，但我知道你需要我，对吗？”

“……你这傻瓜，放弃了小倩你会后悔的！”

“放弃你我才会后悔！你知道吗，看着你离婚时的痛苦，我比谁都难过……。我知道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很艰难，如果我早一点……，会多帮你分担一些，我本该在你离婚之后马上就……，可是我不敢……。我最喜欢听的话是什么你知道吗？就是听你叫我‘傻瓜’！”

“傻瓜……！”

“……栀子，对不起，你老说我不会说话，不敢说话，但今天我一定要说这三个字——我爱你！”

门忽然打开，于扬站在门口，握着手机贴在耳朵上。这个笨家伙，就一直在门外吗？

泪水模糊了双眼，我擦去，说：“明天你才带女朋友来，现在可还不是‘明天’！”

于扬说：“我得提前来，因为我女朋友一日三餐都要在这里吃，我得赶着做早餐”

这个平时笨嘴笨舌的家伙说的这句话，让我的眼泪流得更疯了，我再擦去，说：“你的女朋友只答应跟你交往，嫁不嫁给你还得两说呢！凭抓阄就想人家嫁给你？”

“……”

“你说过让我帮你把关，现在可还没通过我这关呢！”

他的脸色突然黯淡下来，嗫嚅着说“你是说，你……不同意……？”

“傻瓜，如果你要求婚，必须要有玫瑰的！”

这个傻子又做那个傻动作——搔后脑勺，说：“那我去买……”

“站住！”这个迟钝的笨家伙，这个不懂风情的笨蛋，这个从来不知道“浪漫”为何物的木头……！

我咬着牙扑进他的怀里，这个笨蛋居然手足无措，我恨恨地说：“你会不会抱老婆啊，大呆瓜！”

我把泪水往他衬衣上蹭，谁让他弄哭我的！

“傻瓜，明天早上，我跟毛头想吃饺子”

他嘿嘿地笑，“没问题，包饺子我最拿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