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是人所渴慕的。不过，柔情很可能却是一条绳索，只是当你意识到这一点时，往往你已经没有力气说出你想说的话了。这想法讲出来有点儿逆耳，但逆耳的不一定不是事实。请允许我说下去，否则很可能我就再也没有勇气说了。

想起我的一位朋友，她过着赤贫的日子。赤贫无疑是可怕的，困住的不仅仅是人的物质生活，应该还有精神、观念、行为以及后代的人生观和生存状态。有一刻我恍然，若把赤贫比作一种窒息，陷我的朋友与此的，竟是绝对温柔的爱。

二十多年前上山下乡的过程，还清晰如目见。当时下乡大家都比较顺利，唯有她不行。因为她母亲害怕女孩子，尤其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去偏远的乡下，会遭不测。要毕业的那段日子，母亲的泪水几乎要把我的朋友淹没了。当母亲发现眼泪也留不住自己女儿的时候，她拿出了绳索，投向门楣，把绳索结成一个套儿。在她将脖子伸进去的刹那，女儿屈服了。

乡下，尤其是到了冬季，面对着望也望不到头的萧瑟惨淡的荒野，有时不免想到那位母亲，还曾觉得那可怕的爱，也许是有理由的。起码，我的朋友，现在不像我这样寒冷，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这样四顾茫茫，这样想家。

七七年高考制度恢复，别提我们有多高兴。人在兴奋中，理想可以无限涨大，一夜之间，仿佛凭着上学的路，便能走向任何心想神往的地方。北京不是不可以去，上海不是不可以去，说不上还能去去巴黎，会会《蒙娜丽莎》。可是她，我的朋友，苦着脸，只说了一句话：“考上了，也去不成！”

她没有复习功课，没有再读书的欲望。接着是国家采取招工优惠政策。当最后一个愿意走的知青（言外之意还有“不愿意”的，就是那些和当地人成家的）都被从乡下招走的时候，她依然只能呆在家里。包括她的婚姻都是家里给订的。父母的柔情对她可谓无所不至。她后来的落脚点，是街道办的手工作坊似的一个小工厂，这个小工厂破产后，她赤贫了。

天下的柔情是感人的，人们极尽了对它的赞美，而其中最感人的莫过于亲情、友情和爱情。然而我却把柔情和绳索联了起来。不过，不是空穴不来风，也许正是那位母亲的那个“绳套儿”刺激了我。那个套儿的意象真是不好，把一切的柔美都破坏了，难说从大脑中刻下绳索之套的印记的一刻起，我还单纯过。生命无奈地走进了怀疑态，而久违了感动。

不过仔细想想，真理的产生似乎都有一个大逆不道的显象，即便是一个小小的真理，如果“小小的”也叫真理的话。否则，伟大的苏格拉底、毕达戈拉斯就不会被全城的人捕杀了。

亲情如是，友情又何尝不如是？

不敢说别人，就说自己吧。年轻时，有一段恋情，却没有勇气表白，可人一旦有了强烈的愿望不表白是不可能的，换一种方式也要把它释放出来。故事里说，有个理发师为一个长着驴耳朵的国王理发，却不能说出这件事；有禁令，谁说了杀谁的头。可他终于还是说了，是跑进森林里，挖了个很大的坑。趴在坑里大喊：“国王长着驴耳朵——”然后，再把坑用土埋上。我不敢接近所念者，便不断地接近我的朋友，不休地给她讲着我对于另一个人的所有所有的想法。在我的感觉中这才是友谊，只有友谊达到了一定的浓度，人才能敞开心扉。事已久远，现在回想，我的朋友，当初可够苦了。试想，她刚要做作业，友谊占用了她的时间；她刚要思考什么，友谊占用了她的时间；她刚想实践一个愿望，友谊又把时间剥夺了。鲁迅说，浪费别人的时间，无异于图财害命。不知道鲁迅说这话时，脑子里包不包括，在一般人看来绝对亲密无间的友谊。想想我给予朋友的那段情意，现在都不安。那对于她，不也是一种绳索，捆住了她自由的生存？

爱情呢？也想说两句。读过一篇文章，作者谈到每上名山，一睹那些悬崖处条条铁链上挂满的“同心锁”就觉得不适。我也有同感，一望见那嘟嘟噜噜的一条又一条，也不免心中打颤儿，不免眼前又幻化出无数的那个母亲挂在门楣上的绳套儿。其实，既就是最纯真的爱情，也是由独立的两个人共同组成的。祝英台大脑的意识。梁山伯还有不明白的时候。也就是说，梁祝已达到彻底的心灵合契，思想、行为也还有不一致的时候。又如宝黛，纵然是木石前盟，相形长若天地，也有各自独立的状态。不给空间，不给时间，紧紧地锁在一起，真能天长地久吗？按佛家的话说，真的存在是灵魂，肉体只是皮囊。再固的铁也没有心牢，再硬的钢也没有心硬。无论是藤缠树，还是树缠藤，缠得太紧了，都必有一死，不可全活。如此的永不分离，就是做到了，心一定是死了，累死了，困死了。而“出双入对”于是便成了徒有形式，之所以存在着，也只是作给别人看的。

什么都有一个度，再美的东西，再好的东西，超过了度，都会向反面发展。世间人所赞美歌颂的一切，恐怕都不会超越这个涵概的。情也一样，当它柔成绳索时，它就具有了残酷性。绳索本就是软的，性若缠绵，但它会勒死人。

读沈从文的《边城》，期间山水民情看似美到了极致，但掩卷之时却有想哭的冲动。感觉，正是这纯粹扼杀了翠翠一生的幸福；美丽的花儿，在她将开时，却凋零了。

除非生命想顺从一条绳索，譬如一只小花狗儿想要跟着主人上街，会主动乐意跑到绳索面前一样，只要是人，从内心讲，从清醒着的内心讲，谁又愿意顺从一条绳索呢？

再说小狗儿，当它脖子上的绳索被牵在主人手里的时候，除非主人从它的美丽昂贵体味到炫耀时会是快乐的，否则，更多感觉到的是羁绊。人从内心深处，其实更喜欢一只“伴”你而行的草原上的牧羊犬，歌手齐秦则喜欢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