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时晴时雨。刚才还下着豆大的雨，眨眼间太阳又明晃晃地照射大地。河岸边的青草地，蓬勃地生长。湿热的空气蒸腾着，让人有透不过气来的烦燥。空中时不时会有不知名的鸟飞过，和着知了的叫声在耳边聒噪不已。没有风，树叶安静地垂着头沉思，这个夏日的午后，就是这样寂寥无趣。

秋生赤着脚，一手提一只凉鞋，在草丛中穿行。没有能特别引起他兴趣的事物出现，甚至看不到一只埋伏在草丛里长胡子的蚱蜢，或者习惯了撑着前腿跳来跳去的青蛙，只有恶心的蚯蚓在蜿蜒地爬行。在所有小的生物里，秋生只是莫名地厌恶蚯蚓那黑而肥厚的身躯，在雨后的泥地一伸一缩、一张一弛蠕动的样子。秋生从它们身边经过时，会仔细地选择落脚的地方。生怕一不小心踩到，那种麻、那种痒就会直达心底。

眼前横着一米来宽的裂缝形成了一条自然的沟渠，红色的泥土裸露着，很滑。沟渠边有细碎的小泥块，不断地承受来自河水的冲击力，等待着某一日摇身变成坚硬的鹅卵石；还有河上漂来的浮沫和渣滓以及褐色的树枝横七竖八地躺着。秋生伸展了几次他十岁少年的腿脚，试图跳过去还真的不是那么容易。他泄气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习惯性地埋怨去世的母亲将他生得过于瘦小。如果他足够高大壮实，他就能轻而易举地越过面前这条沟；如果他足够高大壮实，就不会遭受大宝之流的欺侮。想起大宝，秋生摸着自己嘴角的伤痕，心头升起一股恶气。太欺负人了，本来那只隐藏在树杆上的知了，就是他最先发现的，凭什么归他大宝？还不是仗着人多势众。从前那三个跟屁虫还不是一样对他点头哈腰、言听计从。自从可恶的大宝占领了他的地盘，他秋生就开始形单影只了，真是虎落平川被犬欺了。

还有就是颖子。颖子是这附近一带玩伴里最漂亮的小姑娘，总是穿着高傲的公主裙，对谁都爱理不理的。只有秋生偶尔能逗得她格格地笑，这点曾经很让秋生引以为豪。可恨的是，现在的颖子不再在他面前清脆地笑了，反而时时躲避着他。还有大宝得意的笑脸。秋生想，所有的人都可以背叛他，唯独颖子不可以。少年心里掠过隐秘的难过。

秋生——秋生——

谁在叫他。抬起头四下里望。河面上摇来一只小小的渔船。站在船头的刘爷爷戴着顶斗笠，一下一下地撑着篙，黑红的脸膛泛着油光。

爷爷，我能上你的船吗？

好小子，上来吧。

秋生熟练地抓住船舷，稳稳地坐在了船上。两只泥脚高兴地在水里一来一去地晃荡。

爷爷，今天打的鱼还真不少啊。

哈哈，今天运气好。够咱爷孙俩美美地吃一顿了。

这么多，全是黄鲴。不卖了吗？

不卖。咱现在就生火做饭。去，小子，把鱼拾掇干净。

秋生麻利地捏住鱼的鳃壳，使劲一撕，鱼肚子就开了。肠子、肝胆全都裸露在外面。他仔细地将苦胆摘除，拉掉肠子，抠去鳃，在水里摆那么几下，一条鱼就等着下锅了。

刘爷爷靠打渔为生，总是用卖鱼的钱换米换油。他是秋生爷爷生前最要好的朋友。对秋生心疼得很，常常煮了鱼汤给秋生喝。只是刘爷爷现在捕的鱼越来越少，可能现在长江的这段支流近年来捕捞过度，有人竟然将很小的鱼苗也拿到市场上去卖，说是鱼越小所含的钙质就越多。但刘爷爷总是将那些小鱼虾小心翼翼地放入河中，生怕弄伤了小鱼的一张鳞片。说是等鱼苗慢慢长大，再产下更多的籽，又长出更多的鱼苗，那样才能生生不息。

开饭的时候，秋生总会抱出刘爷爷的酒坛子。摇一摇，然后贴上耳朵听听，再拿出酒盅倒上。酒香四溢，鱼香四溢，这时候就是秋生和刘爷爷最幸福、最开心的一刻了。

爷爷，你说世界上有鬼魂吗？

有，怎么会没有呢？

可老师总说世界上没有鬼，说那些鬼都是人自己想象出来的。爷爷你见过真的鬼吗？

爷爷没有，但是爷爷相信有轮回，相信有因果报应。人要是做了坏事，阎王那里都有本帐记着的。这辈子没应验，就要应到下辈子身上。所以人不能做坏事。

那阎王会惩罚大宝吗？

大宝都干了什么？

那天，爷爷你还记得不？江上漂来一具尸体，臭气熏天的。爷爷你还记得不？

记得，后来还是爷爷埋了他。怎么了？

我看见大宝拿根棍子桶那尸体园鼓鼓的肚子。好恶心，我当时都差点吐了。大宝一边桶还一边笑。

哦，那可不好。浮尸变成了鬼也会找他算账。

是真的吗？

是真的，鬼也知道区分好人坏人。

哈哈，等着瞧吧，大宝，会有报应的一天。

秋生一边愉快地咀嚼一边忍不住快活地笑。继而联想到他失去的地盘，还有颖子那迷人的、清脆的笑声。

看你小子美得，秋生，什么事那么开心？

没什么，爷爷，听您说恶人总会有恶报，就突然开心了。

卟嗵——

水面上有鱼跃过，弄得水花四溅。

爷爷，有鱼——

秋生惊呼。刘爷爷迅速地撒开大网，鱼网划过美丽的弧线，落入水中。

撑船，快，马上又有大雨来。

刘爷爷和秋生一起很快将船撑到一棵大树下，浓密的树荫将小船整个地覆盖。水面上起了风，太阳早不知躲哪儿去了。头顶那片乌云越来越沉，空气一扫先前的闷热难当。小船开始在风中摇摇摆摆。

真的下雨了。

秋生躲在船舱里，望着水面那一朵朵溅起的水花，宛如洁白的水莲竞相绽放。刘爷爷则蹲在船尾慢悠悠地收着他的网……

二十年后，成年的秋生还清楚地记得，当初年少那段快乐的晌午时光。刘爷爷早在几年前过世，他的坟地就靠近江边。每年涨潮时，水会淹没坟墓。有人说应该给他迁坟，但秋生知道，刘爷爷很喜欢泡在水里，因为他的一生都在这片水域，他死后的灵魂也应该归于这片水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