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场是川南人对赶集的一种叫法,还有的叫上街、赶街。从小生长在农村,深知赶场对农村人来说十分重要和特别,凡遇赶场天,大人、小孩都穿戴整齐,象出远门一样一窝蜂地往场上赶。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处处都缺衣少食,什么东西都靠供应。穿衣、吃肉、买米、照明都要票。农村人除了有少量的布票和油(煤油)票外,其他什么票都没有。物资极度溃泛,场上便成了人口集中、商品集中、信息集中、人人向往的地方。每隔七天一次的赶场日,全乡七湾八坳的人,特别是每个家庭主事的,还有那些少男少女,娃儿大小都要去赶场。男的挑担,女人背兜,小伙姑娘们只管打扮一番,什么也不担不背就当甩手。我们这些五、六岁的小娃娃,则屁颠屁颠地跟在大人后面赶场看热闹。
故乡的场很古老,建在一条叫小漕河的边上。这里依山傍水,风景很美。临河溪一侧是青一色的吊脚楼,建筑风格独特,古色古香。窄窄的街面全都用青石板铺就,街道两侧的房屋仍然保存着明清特色。雕梁画栋,翘角飞檐。随着岁月的流逝,街面的青石早已被赶场的人磨得乌黑发亮,有的地方已被走出凹槽,古老的气息从老街散发出来。一种凝重、古朴、悠远的情趣着实令人依依不舍。老街为什么要修吊脚楼,那时我不懂。现在回头去看,才知道临河建筑,修成吊脚楼除了节省财力和美观之外,主要原因还是为了避免遭受洪水的袭击。
赶场的人很多。老的、少的、青的、壮的,好像能走动的都趁赶场这天上街来了,把条小街挤得水泄不通。走在街上,人挤人、胸抵背,你推我、我挤你一幅热闹非凡的景象。娃娃们几乎都是由大人牵着或是被人群推着走的,那时人太小什么都看不到,手头又没钱,想吃的东西无钱买,想看的东西看不清,只听得见杂乱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只闻得到从人身上发出的脚臭味和汗臭味。
人长大了,赶场似乎变得奢侈起来。每到星期天,当盼了一周之后,想去赶场了,可父母老说,猪草没了,牛草喂完了。反正就是不让我们娃儿去赶场。没有赶成场心里怨气很大,可父母的话谁敢不听。好不容易又熬过了一周,可等来的还是父母那句话等下场吧。连续几轮场没有去赶了,心里甭提有多毛焦。当几个同病相怜的小伙伴骤在一起的时候,便纷纷声讨父母狠心不让自己赶场的事儿。最后大家达成一致意见:偷着去赶场。
又逢赶场天。小伙伴们都不约而同的吃了早饭,乖乖地背了草背兜出门,装着去割草去了。等到了外边大伙一见面,便迅速地将背兜藏在赶场要经过的柴山里,一路小跑来到了场上,上街下街转了一圈,买上两个姜糖或是喝上一碗凉粉,过足了场瘾之后才急急地往回赶。等从柴山里取回背兜,此时肚皮早已咕咕作响,脚上手上都无力气。没办法,小伙伴们便又想出新花样,砍来几根木棍架于背兜下部,上面胡乱地割些草回去交差了事。接连几次得手,大伙都有些得意忘形。
“久走黑路要撞鬼”这句话很灵。有一回,我们又是好长时间没去赶场了,心里痒痒的。我预谋着把平时累积起来的棕片(一种用于制作蓑衣等农具的产品)、桐籽等拿去卖了,想买几支铅笔和三角板之类的文具。吃了早饭,一出门跑到屋侧边将头天准备好的东西背起就与伙伴们一起往场上赶。东西卖了,在场上转一圈,吃了一碗平时最想吃的杂酱面,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家里。
当我正窃喜之时,母亲发话了:“黑二,你说说,今天你干啥去了”。我还抱着瞒天过海的侥幸,壮着胆子说:“我割猪草去了呀!”“割猪草去了,那猪草呢?咋只有那么一丁点啦?”“猪草不好割”,我还想狡赖。“不好割,你赶场去了,当我不知道”“我没,没去赶场。”说这话时,我很心虚,没了底气。见我不老实,母亲的脾气一下上来了,她一把将我从橙子上抓起,不由分说拿起早已预备好的楠竹篾片,照准我的屁股就是一阵猛打。打了一阵,母亲打累了,我也哭够了,看到我哭得缩成一团,母亲的心也软了,放下楠竹篾片,一把将我抱住,她也哭了。
赶场有许多的趣事、乐事、难忘事。最令我兴奋的就是赶场能吃到香得令人流口水的杂酱面。那时生活困难,农村很少能吃到肉食,而杂酱面的酱是用肥瘦相间、肥多瘦少的肉通过乱刀切碎后,加上姜、葱、豆办、花椒红油等爆炒后做成的,杂酱的香味真的诱人得很。每当赶场路过街上那间国营食店,老远就能闻到杂酱的香味,那香味弄得人的胃子加速蠕动,口中生津,时常有想吃的冲动。杂酱面二两一碗,一角二分钱,说起来不贵,可我们小孩谁有那一角二分钱呢。为了赶场能吃上一碗杂酱面,我常常要挣很长时间的表现,才能得到大人的一次奖赏。
除吃杂酱面之外,看大哥哥大姐姐们耍朋友也特别刺激有趣。那时赶场,各个年龄层的人心思都不同,大人们赶场是为了支卖支买,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什么都不能缺。娃儿赶场纯属图好耍或是想买点小东小西吃。而那些十六、七岁的小青年青春燥动,赶场却另有所图。谈恋爱在川南叫耍朋友或产拍子。赶场天那些少男少女们便找出自己最时髦的衣服,梳上最流行的头式,穿上平时都舍不得穿的甩尖子皮鞋。到了场上,几个相互熟悉的姑娘小伙就约在一起,特别是年轻小伙们,更是胆大,三五几个伙在一起,在窄窄的街面上涌上涌下,专往那些女娃儿多的地方拱,有时遇到稍漂亮点的姑娘还要说些俏皮话,甚至动手动脚,时常羞得姑娘们脸上绯红。要是姑娘已经有了意中人,一旦男朋友知道有人对自己的心上人支手动脚,说不定还会因此而吵嘴或打架。
赶场的稀奇事还多得很,连赶场赶出人命的事儿也有。记得有一次我们老家生产队有一个叫李四爷的人,赶场时几个朋友请他吃单碗(就是喝酒),大家都没什么钱,打了酒就着一小碗花生米,一人二两二两地喝,每人就喝了四五两老白干酒,喝着空肚酒,不知不觉李四爷就喝醉了,天色已晚才偏偏倒倒地回家,等走到叫菩萨庙的地方时,左边是高二十余丈的崖,此地几年前刚垮塌过,崖边空虚没了遮栏,一不小心,李四爷便踩虚了脚,一下子就摔到崖下。晚上家里发现赶场的人没有回去,到处找都找不到人。过了几天,有个割草的人在崖下发现了尸体去派出所报了案,一查才知道是李四爷。十年间我们那根埂上已经有3个人摔下崖去死了。
离开老家已是二十多年,偶尔回去,路过老街也去赶赶场,渴望能找回些童年赶场的记忆。可如今,街面拓宽了,高楼修起了,吊脚楼也所剩无几,有些残缺。宽阔的街面上行人稀少,儿时赶场那种热闹劲儿,令人心里痒痒的感觉已经难以找到。
从老街走出来,我仍怀想着儿时赶场的种种滋味。耳旁一曲《在希望的田野上》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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