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着一盆豆腐回到家,我妈正把筷子粗的肉条炸得满锅开花,满屋飘着烈火烹油的香气,我把豆腐放在水缸旁边,她根本就没回头,好像发现我回来就自然而然的开始了唠叨,“要说阿宝她姨和姨夫也真是不容易,阿宝那么一丁点就没了爹娘,全靠她和她姨夫把她带大,阿宝小时候三天两头闹病,真是不好带呀,”我妈一回头发现我傻立在她后面听,说,“别闲着,给你这个”,她给了我一把捆在竹竿上的钩子,让我上院子里够香椿芽。
我们这里生长了那么多巨大的椿树,这种说不清到底有什么用途的大树,用狭长的叶子,摇摇曳曳的笼罩着一个闲散的村庄,椿树有两种,一种是香椿,一种是臭椿,但我却从来也没有分清过这两种树,小时候阿宝常揪一片臭椿叶子放在我嘴里,骗我说那是香椿,然后看着我满嘴苦涩在怪异的味道里丑态百出。
我妈从窗子里探出头来说,“前院水井边的那棵是香椿,后院后窗户后的那棵是臭椿。”
我说:“知道了。”
其实香椿的叶子在这个季节里好像相对细小一点,我在那一树淡绿的荫凉下一枝一枝地折着新发的嫩芽,一股淡淡的香气在折断的枝叶间飘动。
我妈的唠叨从窗里飘出来,飘过半个院子,飘到我耳朵里,“好容易带到了六七岁,镇小校的音乐老师非说阿宝有天分,应该学琴,一把琴一千多块钱,阿宝她姨二话没说第二天就买了回来,对自已亲生儿子都没这样。”
这也许是我妈的历次唠叨中最成功的一次了,一字一句都准确地落在我耳朵里。
阿宝开始练琴的时候,我开始学画画,我和阿宝一起去文化馆是因为阿宝她姨看到我整天也不和别的孩子玩,也不说话,却从来没停在那里涂涂画画。而劝我妈说,干脆让他一块也去吧,学成学不成全当培养个爱好,也能见见世面。我妈那时喂了十头猪,整天看它们还看不过来,有个人管我也正好,于是我就和阿宝一起去上课了。
阿宝她姨接送她的同时,也捎上我。
我妈继续唠叨,“阿宝也算有出息,一个班的孩子就她最后坚持下来了,拉得还不错,一级级考上去,最后考上学了,别管人家爱上不爱上,人家是自己考上的。”
是的,我和阿宝一起学到高三,阿宝学得明显比我好,她报了一所北京的很有名的音乐院校,可惜呀没考上,第二志愿是就是后来我们上的这所师范,到是能轻轻松松的上,阿宝是满心不愿意,可想想她姨和姨夫实在是不容易,就不做别的打算了,上哪不是上。可我呢,我第一志愿就是这里,但还差那么两分,我爸我妈又托人又送礼,差不多把家里所有的钱都花光了,硬是把我塞进去了,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整整四年我都觉得暗无天日。
“毕了业不分配就不分配吧,有了本事还愁找不到个事干?”我妈说得正起劲,“你看看人家阿宝,唉还是女孩好呀,还知道给她姨她姨父寄钱,还知道惦记家里的事,唉,你也不看看你,和你差不多大的你那帮同学,现在都过的红红火火的,你说说你这么大了都干了什么正经事了。”终于说到主题上了,但是这时我已经采摘到了足够的香椿芽回到屋里问还能干点什么,就把她的话打断了。
“什么也别干了,回你屋歇会,”我妈看着我说,“吃了饭去看看阿宝的姨父,人家阿宝她姨对你可真是不错。”我说,“好”。
回到我自已屋里,我不禁就想起了阿宝,很显然这是一个乳名,可她姨到她上学也没给她改,原因是这是她亲生父母给的起的名,好像很牵强,但现在能理解了,对这个名字的每声呼唤都是对那早逝的亲人的不尽眷恋。
我妈做好了饭,色亮味足的一桌菜,我最喜欢那个香椿拌豆腐,一青二白性格分明。中午没人回来就我们俩,我给了我妈一个信封,里面有几千块钱,我妈说她根本不缺钱。
吃完了饭,我去看看阿宝她姨父,我想买一盒糕点和一篮水果,但糕点的样子都那么寒伧可疑,犹豫之间,小店的老板说“你可以买一箱方便面。”我不禁笑了起来“哪有拿方便面做礼物的?”他说,“不能这么说呀,这里是农村,你送了别的他吃不了还得放坏了,不如送箱方便面,他放不坏还实用点。”我想也是,我提着水果和方便面走在通向阿宝家的熟悉的小路上,我感到我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凌源村人。
阿宝她姨见了我不禁哭了起来,看着她蓦然花白的头发,我已是心如刀绞,她姨父真的病得很重,可事到如今除了安慰这个可怜的女人还能做什么呢。阿宝她姨,一直以来被我认为是这里最好的女人,她不撒泼、不打牌,她是我童年时代可以信赖,可以沟通的一个人。我搀着她坐下,让她注意身体别再哭了。阿宝她姨父则一直在睡觉,我没有吵醒他,让他睡吧,一个人累了一辈子,到了这时也应该好好歇歇了,阿宝她哥蹲在院子里吸烟,他的烟雾给这个小院平添了一缕淡淡的愁苦。
我在这个小院里站了会,抬头望望一棵又一棵巨大的椿树用如伞的翠盖荫护着一座又一座的灰瓦小房,静静无声的飘落一朵又一朵半透明的伞状落花,就像一场气息清涩的青灰色的雪。
我走在回家的小路上,我的头上飘着这种纷纷乱乱的,理不清的、扯不断的,温暖的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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