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总有一只篮子,篮子的梦,总是伴随着她。
篮子很大,像护着她的墙一样。阳光透过绿叶儿,斑驳地倾泻下来,刺得人睁不开眼。她看看自己的手,白白胖胖;又看看自己的脚,白白胖胖;但却怎么也找不到腰,所以就怎么也起不来。于是,她就大哭。于是阳光就随着她的哭声而乱晃起来。
篮子有时又很小,就在一棵弯弯的垂柳下,那是一岸的垂柳中的一棵,柔绿的倒影在水中,飘摇的枝条在风中,柳的身旁就是那只红红的篮子,可突然,篮子不再静默,爆发出一阵宏亮的充满底气的哭声。水晃动,树晃动,人们晃动,篮子也在晃动。
她的梦,每每就被这样的哭声赶走,眼前恍若还有篮子,她还在篮子里?擦擦眼,泪水也还在。
“妈妈,小朵从哪儿来的?”记得小时候,她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在篮子里,就这样问妈妈。
“河里——”妈总是停下手里的针线活,眼睛从老花镜的上缘看出来,定定地对着她笑,“所有的娃娃都是从河里来的,谁的妈最勤快,老早地就守在河边,看准了,用笊篱这么一捞,她就能捞一个又漂亮又聪明的娃娃。”
“不,妈妈,小朵是从篮子里来的。”有一回,她反驳。
“篮子?……噢……噢,小朵太聪明了,像篮子,像篮子,妈是用一个大大的柳条笊篱在水里捞,那么晃一晃,晃一晃地轻轻地往上捞,可小朵还是被妈晃醒了,捞上来,就睁着大大的眼睛,小朵的眼睛可大了,眼珠可黑了,小朵是看到了那些密密的柳条了,对,小朵是看到那些密密的柳条了,小朵太小太小了,那大笊篱可真像一个篮子……”
她的迷惑终于被打消了,有好长的时间,不再注意那只梦中的篮子。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知道了,妈是给她编了一个美丽的故事。尽管在小时候反反复复的追问下,故事的美丽被问得,在她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天空瓦蓝瓦蓝,月亮晶莹欲滴,太阳的光还像云雾一样,在天边起伏。勤快的妈,就端着个大笊篱,紧张地盯着河面。通透澄碧的流水,不断漾起浪花儿,每一朵浪花儿上都托着一个婴孩儿,一个又一个婴孩儿不断地飘过去,飘过去。妈看准了那个最最可爱的,快快沉下笊篱,这么一捞……
从她的故事里,她回味出了妈对她有多爱,那是一种真正的爱,感人的爱。但她还是知道,那只是妈玲珑的心地里,长出的一个美丽的故事,实际上并不能解开篮子的梦。
篮子像提醒她一样,突然就会从梦的深出浮出来,让她不能不回味自己的童年,尽管只是悄悄地回味,有一种负疚感,对于妈。
记得小学的同学,每次来她家,都管妈喊奶奶。妈和别的同学的母亲站在一起,真的像母女一样。一回同学杨华说:“我们都老跟妈妈在一起,你咋老是跟奶奶在一起,你妈妈呢?”
“我没有跟奶奶在一起,我是跟我妈妈在一起,我妈不是奶奶。”
“可你妈妈跟我奶奶一样呵,奶奶只能生妈妈,奶奶怎么会生你呢?”
“我是我妈捞的,从河里捞的,不是生的。”
大家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你看我,我看你;大家的嘴都抿得紧紧的,仿佛稍不用力,就会有一个狂笑从嘴里爆炸出来。大家和她好,都不想笑,就这么硬憋着了。
那是第一次,她猛然意识到,妈编了个故事。她爱妈,所以她不怨妈;但她难过,看着妈那双比别人的妈小得多的脚,她难过。(她不知道那叫“解放脚”,是一种缠过,但没定型时又被放开了的脚。)看着妈花白的头发,她难过。期末,学校开家长会,每次家长会都是妈和她去的,可是这回,她却说:“妈妈,你不要去了行吗?我不愿意听他们叫你奶——”她话还没说完,就后悔了,惊恐地盯着妈的脸,不敢再说下去。妈妈的眼里盛上了泪水,越盛越满,越盛越满,终于溢了出来;两颗饱饱的泪滴,直砸下来,砸疼了她。
现在想起,都有些心惊肉跳,那是一个孩子在嫌弃自己的妈妈呀!
一个孩子就这样地伤害了她最爱的妈,她还敢再指出妈编了一个虚假的故事吗?
有时候,小孩子也会非常非常地呵护自己的父母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件事,她都会很用意的。只是大人们往往忽略了这一点。
篮子,从此真正沉淀到了梦里,再也没有被她提进现实。
明月跟她的名字一样美,但人们也说,她人也跟她的名字一样冷。其实,只是大家不知道,她原本并不冷,是因为一进大学校门,就爱上同学高天,爱让她忧郁。很明白地,她知道,这是第一眼看见高天,就认定自己会陷进去的那样的一种爱。但是,做为一个姑娘,她无法表白,不敢表白。就只能默默地关注着高天,一关注就是三年。可三年了,她都不敢看高天的脸,尤其不敢去注视那双怎么看也没看清过的眼睛,正面相对,她只有勇气去盯着高天的耳朵,她非常清楚那肉肉的耳垂什么时候会变红,什么时候又慢慢白了。但是闭上眼睛,高天的样子就特别清晰,微乱的发丝,宽阔的眼神,洁白的衣领,潇洒的步子……越来越频繁地从她的眼前闪过去,又 闪过去。
心潮渐渐地澎湃了,她多么希望高天能看清自己的心啊,她甚至有时觉得,坐在教室前排的她,背上某一处总是热热的,总是烧灼着。高天一定在凝视她的背影,那是目光与她的身体接触的地方吧?甚至有一回,她在心里唱着《喀秋莎》向教室走,有人用口哨吹着《喀秋莎》赶上了她,竟是高天。她又认定高天也是爱她的,只有相爱的人,才心灵相通,她相信这一点。可再有一年,大学就要毕业了,高天除了比别的同学在她的面前出现的频率高一点外,为什么就没有更实质一点的内容呢?这么一想,所有的认定在内心又都飘忽起来。
部队来招兵,高天第一个报了名。
明月感到一切都成了奢望,一切的奢望又即刻就要破灭了。她的心像被绳子横七八竖地勒着,勒碎了一样。她早早就躺在了床上,蒙起了被子,无可奈何的泪水,一道一道地往下流。
明月也毅然地报名参军了,就在默默哭了一夜的第二天。她认为这是她一生中鼓起的最大的勇气,做出的最完美的补救。
而她,却不能知道,最需要女兵,需要大批女兵的地方,是大西北。那里有成千上万的功臣将士,他们在炮火中抛洒着生命,也在炮火中耗尽了青春。和平来了,青春老了,却还孤身一人。
高天留在了上海本地的空军部队。明月却成了千万进疆女兵中的一员。在她临行的前一天,班里为参军的同学组织了欢送晚会,在那布置得五彩缤纷的场合里,有一种悲壮的感觉笼罩着明月,她神情上反而少了些在别人看来是冷傲,在自己实则为羞怯的东西;心里反而坦然了。当大家要求她来一个节目时,她大大方方地走到台上,用那似金属又似珠玉的圆润的嗓音,为大家背诵起《诗经》来。这是她最近一直以来在心里反复念着的诗,这惜别的夜晚,她把它朗声地公开了: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
子宁不嗣音。
……
诗朗诵完了,教室静得出奇。有人哭了,她知道那是好友小楠。她不敢有什么表示,她要求自己必须镇定,才不至于让情绪无法收拾。于是就直直地走向自己的座位。
掌声,响起来了,她的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说:一切都太晚了……当同学们双双踏起舞步的时候,明月走出了教室。
上海的三月,好阳春。但夜空中的月牙在她眼里却显得凉凉的,不像月,倒像一滴随风飘起的泪,是的,这样的时候,天都应该哭了。报了名,却反而离高天更远了,她想对着自己大笑,笑这最完美的补救,笑这命运的幽默;却笑不出来,而是变得抽抽咽咽。
“明月”,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上,感觉得到那手在微微地颤。
她不吃惊,知道那是谁。这样的声音,这样的一只手不是在她的梦中出现了很多次吗?她不吃惊,她停下了脚步,却忍不住浑身的颤栗,也不知眼里的泪,在月光中,晶莹如钻石。
“……我没有勇气说,一看着你,我就没有勇气了…… 再不把想法告诉你,也许,再没有机会了……明月,你,你能看着我吗……”
她终于敢直直地凝视了:高天的眼里也闪着晶莹的光泽。
她觉得她就像阳光下的雪一样,要化了,觉得她就像云一样 ,飘忽起来了,觉得她就要透不过气来了,如果不抓紧高天她就要不复存在了,便双臂死死地扣在了高天的脖子上,紧紧地伏在了他的胸前;她听到了两颗心藏疯狂的跳动声,她感觉得整个世界都向四面八方撤离,整个世界都空旷起来,唯有两个人了,孤零零,她害怕,怕失去,失去存在中唯一的依靠,恐惧使她哭出声来;然而一种更强烈的温暖裹挟了她更强列的温暖吮拭着她的泪,她又感到了安全,她像婴儿寻找乳汁一样地开始寻找那温暖……人世间这样的感觉还会有吗?当所有的希望都将要变成绝望的时候,心头的太阳竟出来了,心头的太阳是永恒的,它是那样明媚。
大卡车向数千公里外的天山深处挺进。风、沙、雨、雪,还遇到一次残匪的阻截。
路途何其艰险。但明月的脸上却一片灿烂。
临别的那刻,她和高天约定,如果想对方了,就在月亮升起的时候,看看月亮,月亮会把他们的思念沟通的。他们相信,老祖宗“千里共婵娟”的想法,肯定有它背后更深刻的道理。
五六十天的路途中,明月就望了五六十天的月亮。她暗自嘲笑自己,还说什么“如果想对方了”其实,一天也无法不想,天天都在想,肩膀、脸庞 、 眼睛 、 双唇 、 胸怀,凡是被高天印记过的地方,此起彼伏地都成了思念者;倒是月亮,不是天天都出来。她发现,她都快成天文专家了,不仅知道月亮的阴晴圆缺,还知道什么样的月亮在什么时间出来。一天,她听见司机在唱《半个月亮爬上来》,就忍不住说,半个月亮,那一定是半夜时分爬上来的。
“呀!”司机大大吃惊了,“那个小伙子——巴朗,为了姑娘也太辛苦了!”司机的神情,惹得大家一阵笑。
山明水阔,绿草无涯的伊犁河谷,座落着她们的团。明月一到目的地就被分配到团部当文书。她知道,因为她是大学生,但她不知道,这次征兵,征兵者是带着“特殊任务”的,那就是要悄悄给团政委选一个对象。
政委都三十八岁了,可组织上一次次地要他安排新招的女兵开座谈会,他开完了就开完了,好像这种特意地为解决将士们婚姻问题的安排和他不相干似的。只是偶尔谈起女人,他说道:“我喜欢女人文化高一点,像宋庆龄,不,像赵一曼……”
“那可都是大美女……”
“不见得是美女,但一定要可爱。”
结果,他们到各地招女兵,以极其苛刻的眼光,精挑细选,最后,为政委在上海选中了明月。
政委有着一个男人全部的阳刚。高大健硕,浓眉深目,古铜一样的国子脸,围着半圈青胡茬子,讲话的时候,猛一开口,声音就像在人的大脑中振颤一样。可是给明月布置任务时,他的声音却明显地小下去了,甚至听起来有些羞涩。团长心想有门儿,这个媒我保定了。
这才是到团部的第三个月,团长就来找明月“专题谈话”了。真是军人做派,他开门见山,直说,希望明月能成为政委的伴侣。其实,军人做事,也并不就真的都像程咬金,就那么三板斧,团长是想,政委找对象,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全国解放那一刻,部队穿过大都市,大街两旁那些欢呼的女学生,都刷,刷,地向政委聚焦。只要政委说爱谁,那准没问题 ;政委,哪个姑娘会不青睐?可是,这会儿团长正自信地盯着明月,等开口呢。却遇上了对方一张惨白的脸和似乎永远也不想抬起的深深埋下去的头。
团长真有些想不通了,像政委这样的长征路上走过来的红小鬼,这样的上过抗日军政大学的部队干部,这样的面对鬼子刺刀眼都不眨的英雄,这样的仪表堂堂,居然有姑娘没有一点反应,不可能吧?不可能。这是一个太爱害羞姑娘。
明月的内心也在紧张地痛苦着。她不能告诉首长,自己已经有了男朋友,因为刚参军的战士,除了女兵,谈对象是要受处分的,她怕说出来会影响高天的前程。必须得找个理由,必须得找个理由,找什么理由呢?说年龄还小?可自己已超过法定婚龄,22岁了。说自己没有看上人?又觉得不忍心伤害政委,伤害一个为国家牺牲了那么多的人……
“明月同志,女大都得当婚是吧?”
“……”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呀。”
明月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军人,得听命令,便开口了:
“……我们之间年龄悬殊太大了,可能会不幸福……”她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理由。
“哈!为这!你看我和你嫂子咋样?幸福不幸福?我们的岁数可比你俩差大了,二十八年呀,整整一个你的年龄都凑不够这个数儿。明月,政委这么好的人,可是不太容易找哟?就这么说定了! ”团长倒来了个干脆的,连想的余地都不给明月留,抬脚就走出去了。
就这么定了?不,不!明月内心在抗挣,泪就一串串地淌下来了,直哭了个昏天黑地。
政委进来了,脸上的表情像是同情,又像是看到什么可笑的事儿让他觉得好笑的神气,因为他脑子里此时,那些湘妹子、川妹子、山东妹子抗婚的形象,正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然而,她们现在呢?挽着丈夫的胳膊,笑得跟花儿一样的。
“不会让人急着决定什么的,你可以慢慢来了解我……不要哭了,好吗?”明月突然像遇到了自己的亲哥哥一样,反而委屈地大哭起来,直哭得只剩下哽咽的劲儿了。
“明月,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呀,今天,是我这胡子麻茬把人给吓着了,没有给你一点精神准备……”
她仍然在哽咽 。政委就那么陪着,静静地望着 。她的面前是削好的苹果,她的面前又放上了热气腾腾的饭。但她还在抹泪。
“……好好地睡一觉吧,睡一觉醒来,心情也许会好一点。我走了。”政委终究走了,走时轻轻地把门带上了。
明月真就躺下了。
高天,高天,高天!我想你呀——
她的心在喊,她的心痛苦得扭成了一个死结,思念让她疼痛得像要窒息了,她的眼前尽是那个只有两个人的明媚的月夜,一阵想让高天抱紧她的强烈的念头袭来,几乎让她疯狂。
她躺不下去了,拉开窗帘,望着窗外的天,泪水中的半个月亮颤颤地发抖,她感觉得高天也在望月亮,半个月亮,就是半拉人,我是半拉人,你也是半拉人,高天……她抖抖的手,急速地在笔记本上划起来:
半拉子人
一边忧郁着苍白
一边凝结着殷红
另一半看得见
就在月亮里
却隔着河流一样宽阔的风
能泅过的只是飘摇的风筝
不能泅过的也许是命运
心那样近那样近
却无法弥合一个完整
……
政委虽然很喜欢明月,但回来后,还是有些沉重。团长坚持着,“可别打退堂鼓,老兄。美丽的花儿,开放的过程总是艰难的,可一开放,那就不一样了,将革命进行到底。”政委又来找明月谈心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已经是第八次“谈心活动”了,但他们在一起只是默默相对。
明月的脸,一天比一天削瘦,政委则满目忧郁。
政委这次来,却是提着一大包东西:有葡萄酒,有一包一包的小菜,还有两个精致的玻璃杯子,全摆在了明月的桌子上。“明月,咱们真该好好谈一谈了。我不能看着你就这么一天天地瘦下去,不要当我是上级领导就不敢说。来,喝了这酒,大胆说说心里真正的想法,”他一边说,一边把杯子摆在各自的面前,接着又咬掉瓶塞,“既就是咱们成不了一家人,认个兄妹也还是,不,让我做你的朋友也还是可以的吧?”明月凝视起政委来,她突然有了豪气,一把抓过政委手里的酒瓶,咚、咚、咚,仰面朝天就直灌了下去。她是想,今天摊牌,告诉他,自己爱着别人,很爱很爱。告诉他,她的整个心都被另一个人占满了……可是,她低估了天山脚下的葡萄美酒对她这个从没沾过酒的人所产生的力量。还没有灌到一半,整个脸就发麻了,但她还在继续往嗓子里灌。政委惊呆了,当他反应过来,去夺酒瓶时,酒已剩在瓶底了。
明月的眼睛迷离了,接着就昏睡过去了,硬是政委抱着她,才把她从地上放到了床上。她又大吐特吐起来, 政委刚给她收拾完,她又吐了;刚收拾完,又吐。一直昏昏迷迷的她,还时不时发出一阵呢喃,又像是哭声。而此时她的脑子其实满都是高天,高天向她走来 高天在笑,高天的双臂拥着她,高天眼里晶莹着泪……她突然紧紧地搂住了正在给她擦嘴角的政委,却一直都没有睁开过眼睛。 政委怎么掰也掰不开她的手。那手像长进了肉里一样地僵硬。明月几乎是吊在了他的脖子上。他还感到了明月的胸脯使劲地往上贴。积蓄了38年的全部的男人的力量之潮,突然决堤而出,他激情地淹没了明月。
明月不再哭了,变得平静而冷漠,清瘦的身影,在办公室之间像失重了一样,飘来飘去。政委好恨自己,更害怕明月的反常。“明月,咱们结婚吧?”他轻轻地问。明月只是用眼睛盯着他,眼里有一种幽怨,却一句话也不说。政委不敢再问了,他只能等待。他已预感到,这种姻缘再发展下去的可能的不幸福。但打从见到明月第一天起就有的莫名的感情,还有责任,都让他无法摆脱这一切。
明月怨自己,克制着不再想高天,感觉着是她亵渎了一种最神圣的信念。在高天心里,她应该是失去了份量了。她又有点同情政委,直觉地感到她给他也带来了伤痛。可最不幸的又是谁呢?她有点万念俱灰,反而就成了一潭死水,不起波纹了。
不久,她就知道自己怀孕了,身体里又多出了一个心脏。夜深人静的时候,能感觉得到,那个心脏是以不同的频率“扑扑扑扑”地跳,一个小生命是没有罪过的,更何况它的父亲是英雄,只能让它就那么充满生机地不断扩张了,就像一棵树长出了枝条,树干也只能让它尽可能地伸展。但有了孩子自己将怎么办?她却想不出任何主意了。有一点却是清楚的,那就是高天已真正成了高天在上,越显得高远了。她也不再撕开高天寄来的信,强制自己不要用思念去打搅他。当完全属于另一个人的小生命的律动充满了她的时候,高天竟真的悄然地从她的醒中,从她的梦中,消遁了,似乎连灵魂也离她而去了。 偶尔想起 ,却也只会有一刹那内心的酸悸。对于政委,她又觉得心中有一道门,紧紧地闭着,门内寂若古墓,门外是忧郁的呼唤。她意识到仅仅是感情这一点,就会把一切都变了味了,仅仅因感情,心灵便迈不过一道门槛,这就像太阳已经灿烂了早晨,又灿烂了中午。她感到她的人生最炽烈的光已经发过了,如果太阳再能够升起,那就该是人生的轮回了。她想起书中曾写过,越善良的老人,临去世时,就会变的越怪戾,因为他怕儿孙只记着他的好,而过于伤心。既然不再能给一个人幸福,给一个好人以幸福,一个英雄以幸福,索性就不让他知道一切,索性冷酷到底,让他失望,让他重新开始。她拿定了主意。
但下一步该怎么走,她却还是想不出办法,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吧。
腹部一天天大起来了,她觉得有时候真是活着比死还艰难,但她不敢这么继续想下去,感到还有一个生命需要她来支撑,她只好每天黎明,用剪好的宽宽的被单布层层地缠紧腰部,夜晚临睡前又把这些带子解下来,可是腹部的体积挡不住地变大,她只好用节食对付着,实在饥饿难耐,她便尽量以蔬菜当饭来抵挡。好在天也冷了,衣服也越来越宽大,竟没有人看出她的异样,倒是政委显得越来越憔悴,望着她的眼光总是幽幽的。
一个生命的成长,也许一开始就本能地带着体贴母体的意识—如果有意识——知道母亲的沃土,给了它成长的最大能量,它应该有所感激。明月没有一个怀孕的女人的任何表征。她不吐,只是稍稍有些恶心,这样的时候,控制力让她竟做到连眉都不皱一下。她脸上没有那种妊娠斑,反而由平时的过于苍白变得有些艳丽了。
就这样,明月的日子竟然在办公室与宿舍之间,平平静静地流动了近七个月。但小生命的忍耐终究是要达到极限的,它力图拳打脚踢,母体却没有给它多留一点空间,它开始痛苦,于是也刺激得母体一阵阵地感应到莫名的痛苦。也许是时候了,再也不能掩饰了。
明月向政委请假了,不知以什么时候起,她已不再称呼“政委”这两个字了,好像这两个字很难说出口,推开办公室的门,一进去就说:“我想家了,我想回上海看我妈。”“还回来吗?”明月没有吭声。好像两个人的沉默,有整个世纪那样的长。
还是政委说话了:“四个半月假够了吧?这路上一来回,再在妈妈跟前呆半个月。回来的时候,从车站打个电话,我派车去接你。”
明月点头了,政委的脸上,浮现出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从没有出现过的最灿烂的笑容。接着又特别叮咛着明月,到了西安下了长途汽车,怎样买去上海的火车票,怎样注意旅途安全。明月像个乖孩子一样静静地听着,但心里却充满悲衷。
吉普车在戈壁滩上奔驰,飞沙把车玻璃打得嘣嘣做响,风硬挤进窗缝发出一声声怪吼。可明月望着窗外的迷蒙,却有一种解脱感。解脱什么?她不知道,她有点害怕自己。但长时间以来,这却是第一次享受到的轻松,以致几百公里路途的颠簸,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适。
司机按政委的吩咐给她买好了车票,就开始等着送她上车。班车就停在身边,上边已有几个人了,她笑着说,“小姜,我现在不想上去,想在外面站站,你回去吧,告诉政委我不是小孩子让他放心。
司机定定地看着她,似乎真看出了“放心”的意思,便开车走了。
看着吉普在站门口一拐弯消失了,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去售票处退票去了。短暂的计划中的一切都完满地做完了,却突然感到自己像皮球被扎了一针一样,肚子一阵刺痛,人便整个地泄气了。她斜斜地靠在了车站的长椅上,几乎要晕过去了。但这样的时候决不能倒下,决不能,可就在这时,身体变成了泉,液体在不停地往出流,不停地流,她知道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便紧张地计划着要叫一辆车,把她拉到医院。但这一切过程只是处在意识里,做为她的身体的部分,都已经滑到了长椅之下。
明月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她已是一个女婴孩儿的妈妈了,可孩子早产,大人也虚弱,还都得在医院再住一些日子。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对于母亲来说,有上帝创世纪的感觉。但她通过保温箱的玻璃看着孩子,心却在滴血。这注定是一个要被遗弃的孩子,她断然就有了这样的念头。可这念头刚一从心里闪出来,心就抽搐着缩紧了。她又想,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母亲都把自己从正常的人生中抛弃了,跟着这样的母亲,孩子又怎能不惨呢……她就像对待别人的久远的故事一样,就这样地在想着自己的孩子和自己。绝望中还有一线理智,也感谢那四个半月的假期,出院后她就在医院附近租了间房子住下来,好有时间继续这个悲惨的思考。不过更多的时间还是在为一个可能会有着被遗弃命运的孩子 也许将有的幸运而思考。她想到了后稷,被弃置路上,牛马不踏;被弃置林中,有人送回;被弃置冰上,飞鸟举起。她又想到了唐僧,母亲临死,悄悄把他放进盆里,推向河中,盆居然顺流停泊在山门之下……她苦苦搜寻着被弃婴儿可能将遇上的一切幸运。但最终还是落到了恨自己。虎毒都不食子,可是自己……她的脑子全乱了。茫茫然,整天整天,就以这样的思路想下去,整天整天地就这么坐在婴儿室门外发呆。
“女子,你是上海人吧?”一种母亲般慈爱的声音在问她。她本能地想抗拒这个要了解她的声音,但又觉得这是她入院以来所能感受到最亲切的声音。于是,只是望着对方。她这才发现,对方是院里的护工,一位近五十岁的阿姨,阿姨的手臂上还挎着个簇新的红柳编成的篮子,篮子很大很大,里面放着几个空药瓶。
“看女子长得细曲的样子,就觉得是上海来的。”阿姨说,但她心里出现的却是前天的一幕:推开婴儿室的门,正准备打扫卫生,却见明月一个人背着门,站在保温箱边,带着一口上海语音说着:“……不可能去见他了,不可能了,不可能去外爷外婆那里,这算什么呢?不可能找你父亲,太迟了呀……叫你多多吧,妈妈对你是多余的……你会恨妈妈的……”她不忍再听下去,退了出来,又轻轻地关了门。望着阿姨温暖的目光,明月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娃呀,不敢这么老坐着,回去躺躺吧,孩子有护士。”
明月的心被什么很钝地撞了一下,好像一重迷雾突然散了,强光刺得她有点眩晕,身子有点晃。她对着阿姨,笑了。
阿姨肯定什么一样也点点头,就又到各病室收集药瓶去了。
明月从此像侦探一样,开始尾随这个阿姨。这足足用了她半个月的时间。她摸清了这个阿姨从医院到家里的全部路线。也自认为摸清了阿姨家的生活情况。阿姨的家住在离医院不远的一个大杂院里。她有一个总爱拿着烟锅儿抽烟的不太说话的老伴儿,还有个一星期只回来一次的正在上中学的儿子。其实明月不知道阿姨还有两个大儿子在外地工作,都已经成家了。每天阿姨从医院回去,急忙收拾好饭菜,便等着老伴儿下班。吃完了,收拾完了,男主人便坐在太师椅上经意不经意地,像是看着阿姨,又像是在想着什么,整个人笼在一片宁静中,只有那握在手里匝在嘴上的烟锅儿,锅锅里一明一暗地变化着。阿姨面对着老伴儿,坐在床上做她的针线活儿,时而也会抬起头来看看老伴儿,那充满语言的眼睛,又好像是在和烟锅儿对话。
这是一个合谐的家,空氛中仿佛流淌着一支非常古老的曲子,音符虽然极少,但温馨。
明月的心落实了,她留恋地离开了这家的窗前,向自己那个暂时的窝儿走去。
出了这所医院的后门,是一条河。河边一岸翡翠色的垂柳。医院的后墙是顺着河延伸的一道爬满青藤的栅栏墙。于是墙与河之间,便自然形成了一条小径,虽然墙与河畔之间的距离也并不算窄,至少也有五米宽,但墙的悠长,河的悠长,便使路显得狭长起来——只能称之为小径了。柳树下,每隔不远就有一个长椅,但病人们总是在太阳高照的时候,才来坐坐。早晚这里除了栅栏尖上落一溜儿的小鸟在唱歌儿,人几乎没有。
那位护工阿姨,每天的一早一晚都准时从这里经过。她家就在栅栏墙的尽头,往东一拐处。栅栏尽头是一条与小径垂直的大路,河从衔接大路的桥面下流过,也是那么静悄悄的。阿姨的家就在大路边。
北方暮春的阳光,透过满树柳叶儿,斑斑驳驳地照下来,不是金色,而是闪闪的嫩绿色。阳光引来的病人们,迷迷糊糊地坐在长椅上,竟然,谁也没有发现,今天的柳树下,多了一个硕大的篮子,篮子鼓鼓地隆起着比绿色的阳光更深的绿。就这时,那团隆起的地方,动起来,狠劲地动起来,接着像花开了一般,它缓缓地打开了,一声宏亮而尖锐的哭声突然直击人们的耳膜。所有养神的人们都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也是这个时候,穿着白大褂的阿姨已走得离篮子只有二三十米远了。她一眼盯向那只篮子,那是一只跟她所用的一模一样的红柳条编的篮子。她的大脑有一瞬完全空白了,接着她便迫不及待地赶了过去。
多么可爱的婴孩儿,上下一色小小的碎花棉衣裤,却露着赤luo的脚。她那踢开了裹着自己的军大衣的小脚,还在蹬着,脚心有一颗黑痣,这双特别的小脚,阿姨见过,她知道。六月天冻死木娃儿,可现在才四月天呀,她赶紧把婴孩儿又裹得严严实实,紧紧搂在怀里。她向四面望去,可是没能看到希望看到的人。她搂着孩子等在那里,可是周围一直没有希望中的人影。她脸上的神色由疑惑变得失望,便更加搂紧了怀里的婴孩儿,但最终的希望也落空了,只好急急地走向大路。由于脚小,又由于心切,她的上身极力地往前赶,脚下却迈不动,拖着。整个人都和地面倾斜成了一种夹角。
其实,她没法看到,就在对岸,那棵老柳树的后边,有一双悲痛欲绝的眼睛正盯着。当她抱走孩子时,有一颗心像被利箭穿透一样被撕裂着,又像浸在冰河中一样刺痛着。
明月认定在孩子面前,她是世界上最残忍的母亲,而留在孩子身边,将来孩子却会因她而感到痛苦。她觉得无论是灵魂还是肉体自己都已经不止被劈成了两半。但每一部分又都像在追寻完整的过去一样,力图要挪动自己互相靠拢而痛苦地颤栗着,又无奈地滴着血。
她深深地感觉到,残缺的她将永远也找不回完整的自己了,撕碎了灵魂,人生还会有阳光吗?高天不解的痛苦的影子,政委阴郁的绝望的神情。孩子远去了的啼哭,人生还会有阳光吗?她悲哀地想着,头疼欲裂地想着,反反复复地想着,她感到自己太累太累了,再也没有力气面对这生活的冰天雪地了,但是她还是不能不想。
她每天都在河的对岸,等着护士阿姨能走过来。她后悔,又不允许自己后悔。可是阿姨总也不见过来。她无法知道阿姨的苦心。她是真正遇到贵人了。阿姨居然向医院请了产假,在自己家里,每天天亮后,就像模像样地在床上躺着了(晚上又忙着把一切该做的活做完),旁边睡着的,是明月那个小小的婴孩儿。就这样居然躺了两个礼拜。明月等她时,她还正躺着呢。
明月再也忍不住了,她悄悄地走到了阿姨的窗下,尽力往里看,孩子的哭声惊雷一样地突然惊醒了她。不能前功尽弃,不能前功尽弃!她拔腿就逃,漫无目的地一直逃到河边自己曾经放篮子的地方,她直盯着那里,便一动不动了,不知什么时候,她嘴里开始念叨着“多多、多多……”东方已经亮白起来,太阳刺得她眯起了那双迷人的,但已经变得幽深的眼睛,她又突然醒来了一样,双臂如同抱着孩子那样蜷着,温柔地说,“多多,咱们去找爸爸……”便悠悠地走了。
她像梦游人一样地,沿着河一直往前走。
河离城市越来越远了,她也离城市越来越远了,河变得越来越宽了。她也走得越来越慢了。她已经万般疲惫了,但她还在走。河在将要变得更宽的地方,陡然形成了一个岩石的拐角,她没有发现,还是往前走着,可就那么轻轻一步,迈了轻轻一步,就轻轻地从岸上消失了。
只这一步,整个世界已是一片幽蓝。她又惊醒了,她又看到高天悲伤惊恐的脸,看到政委痛苦同情的脸,婴孩儿在她的臂弯里蹬着脚大哭起来,哭得石破天惊。而她的意识里还有清清楚楚的一念:政委,我把孩子带回来了……,可突然一切又都迅速地退远,高天、政委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孩子像是被什么撕扯着一样,也被强扯而去,也越来越远,多多——她大喊,想阻止这离去,但他们就是无法不迅速退向暗红的迷蒙,退向幽冥的浓绿,退向一片黑暗。所有的都黑暗了,她被黑暗掏空了。
牧羊人见河面上飘过一团绿,赶忙跑近一看,才知是一个女人,长发随水起伏,整个人脸朝下伏着。也许那身棉衣棉裤过于肥厚,有了托力,女人才没沉下去。救人要紧!牧羊人迅速跳下河去,把明月拖到了岸上。
在公社的医院里,明月一直不醒,一直在发着高烧,医生从她棉衣上印的番号,才了解到她来自哪里。一边抢救,一边迅速和兵团联系。
团部的吉普带着政委来了。刚一接到消息,还没听完内容,政委就敏感地意识到,是明月出事了。她那冷冷的苍白,总出现在他的梦中,让他担心,让他感到一种不可逼近的遥远。但没有想到,所见到的一切,比他想像的还要不惨不忍睹。
明月两眼痴木,根本谁都不看,其实是根本谁都没看见,好像完全处在另一个时空。
这就是他的未婚妻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把自己遭践成这个样子? 身边,自己的周围有数也数不清的女人都走着同样的婚姻之路,从她们的眼里,能看到的都是笑容。为什么明月你就不行?
政委,长征路上没有流过泪,一次次地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没有流过泪,现在却痛哭失声。
明月一直呆在团部医院里,一直痴木。没有谁能唤醒她。政委搅尽了脑汁也想不出一点主意。怎么办?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都乱成一锅粥了。终于有一天,他想到了信。明月还有四五封信放在他这儿,他本来是想等明月回来把信交给她的,可此时突然觉得这信有点怪,好像藏着什么密秘。是的,所有的信都没有寄信人的地址,只写了“内详。”这和一般的信确实不一样。他心急火燎地正要把信撕开,却又住手了。而是把信拿到明月跟前,举着信告诉她,这是她的信,信来了。他一遍又一遍地说,但明月的眼睛依然只对着前方,一动不动。政委绝望的眼里,又充满了泪。难过顶屁用,他迅速地把信撕开,信一封又一封都在他面前摊着了。他终于知道了一切。
难道爱情真的培养不出来吗?他伤心地想。意识到自己一开始就错了。一个女人在你爱慕她之时,并没有做出对等的反映,也许这两个人,在爱情的路上就已经像十字路口的不同方向的车一样,只能是交叉地错过了,不会有再一次相遇的机会了。可他却错误地想将这样的两辆越走越远的车,硬要往一条道上拉。
他很遗憾与的明月的相遇,但他毕竟是那样爱她,爱她什么呢?爱她的犹郁?爱她那迷一样的个性?还是她那清风明月般高贵的气质?他已经想不清了。但爱一个人,就应该让她幸福。这一点他是想的清楚的,这一点在他的心里是不容置疑的。可是,很显然,他恰恰唯一给不了她的就是那两个字——幸福,他为自己悲哀。脑子里突然有了一种想法,一个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具有悲剧美的想法。
他打开了明月的箱子,那里放着一摞用红色丝带系着的信,这些信出自一人之手,又都落款为“内详”。还有一个紫色的笔记本。
他不仅知道了有一个叫高天的军人先他一步占居了他爱着的姑娘的心,他终于也恍然明白了明月为什么会参军。他这才清楚有一个人在明月的心中占有何等的位置;同时,他也比自己面前的一对真正的恋人都更清楚地知道,这是一段命运造成的阴差阳错。他曾推测,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大学生,如果有男朋友,她会不惜走四千多公里路程来这里当兵吗?绝对不会。他当时还认为,这是他很具深度的推理。现在,这个所谓的聪明推理,好像反过来正对着他挤眉弄眼。
三个人的悲剧使他仰天长叹。脑子里那个初始的念头更明晰了,他终于决定,要亲自送明月回上海。去找那个高天,直至找到为止。也许只有那个叫高天的,才真正能唤醒明月。这是唯一的可以扭转一部分悲剧的希望了。高天?明月?明月!高天!他突然意识到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东西左右着人的命运。荒唐!他苦苦地笑了。
只要是迷就不会永远地沉入记忆的海底。
母亲一定要让小朵考上海的大学。她说她喜欢上海姑娘那种文雅和秀气。小朵就考上了复旦大学。毕业后,也就留在上海工作了。母亲88岁那年,父亲去世了,小朵把她接到了上海。更老了的母亲,看上去却很精神,她每天早晨都要坐到街口的长椅上,看人们晨练,看过往的车辆行人。除却风雨,天天如此。
小朵感到母亲像在等什么?她在等什么呢?小朵无法知道。
“妈,你年纪大了,不要一个人去街口。要出去,我下班了和你一起出去。”
丈夫也说:“妈,我们一闲就带你出去,你最好不要一个人出去,好吗?”但母亲只是笑笑,等小朵他们上班了,她就又出去坐着了。
她是在找着什么,她要找一个人,一个四十年前她遇到过的上海姑娘。她有一种感觉,觉得这个姑娘一定会在上海。母子连心,这里有小朵,这个姑娘一定在上海。只是她一直还没遇到,肯定会遇到的。
母亲活了92岁,去世的那天,她紧紧地捏着小朵的手,说出了两个字“……篮子……”
“妈妈,篮子里是什么?”童年的梦又轰然展现了。
“……篮……子……”
“ 妈 ,篮子里是——”
小朵已感到母亲的手渐渐地松软了,空虚了。
“妈——”
母亲永远地去了,她的脸,在一道夕阳中成了金色,很平静,很平静。
小朵又开始做篮子的梦了,但梦里的她却总是看不清篮子里是什么 。
本文已被编辑[catherine]于2005-7-12 23:34:21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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