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太阳象跟谁有仇,恨恨地咬住行人每寸裸露的肌肤。下班的这条路,连棵象样的树都没有,路边花坛里一派营养不良的景象。羽琪一手打着防紫外线的伞,一手摇着一把小巧的纸扇,一张小圆脸还是象蒸熟的虾。
这鬼天气,就不该上班,最好再补贴千把块空调冷饮费就好了。羽琪这样想着就推开路边一间冷饮店。冷饮店里冷气扑面而来,羽琪感觉自己象缺氧的鱼重新游入水里。可是环顾四周,每张桌子上都有人。看看门外反射白光的路面,羽琪觉得这么快重新走出去简直是傻瓜,于是她柳眼一扫,走向一位儒雅男士。男士对面的座位是空的,从他桌上东西吃的程度,羽琪判断他是一个人,加上洁净的纯棉米白上衣和眼镜,就起码是一个准绅士了。
请问这里有人坐吗?羽琪尽量把声调放柔和,象男士桌上那化成水的果冰。男人抬起头,看了羽琪一眼,象挤牙膏一样挤出两个字:有人。当他挤出一个字时,羽琪的屁股其实已挨到凳子了,所以当第二个字也挤出来时,羽琪站回原样就有点困难。那男人简直是流氓,看着人家女孩子尴尬他还笑,然后拿起小勺子挖了点果冰填进嘴。羽琪恨恨地挖了那人一眼。笑吧,笑吧,小心果冰把你的喉咙划道口子。这样想着,羽琪好象就看到那人捂住喉咙痛苦的样子,她对那人一笑,然后昂起头婀娜地走向门口。
哎——男士好象在身后叫。哼,明明没人又说有,好象本小姐一定要求你似的,叫吧,现在你求我也不过去了,羽琪加快步伐走向门口。
由于走得快,刚走出门口,羽琪就跟一个躲避工商的走鬼挡主撞了个满怀。那人提着的一大袋扇子、手链等东西哗地掉了一地。
你不长眼啊!羽琪先声夺人。
谁不长眼,把我的东西全撞掉了,你看这水晶链都断了,你赔!
那人看工商的人没追上来,倒赖上羽琪了。
羽琪也不是好欺负的,正有一肚子火没处烧呢。她双手一叉腰就跟那人吵了起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虽然羽琪觉得这样喉冒烟地跟一个下三烂吵简直有辱身份,但要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认理亏她又抹不下面子,正不知如何收拾好,突然围观的人中有人大声叫:工商来了!走鬼的人立时卷起东西就跑得无影无踪。
又是他,那吃果冰的男人。还是那可恶的微笑。怎么就没给果冰噎死呢,羽琪这么想着怨气没消地抛下一句:多管闲事!就昂着头蹬蹬蹬地走。哎——男人想说什么可又慢了半拍,羽琪已跳上了的士。
到了宿舍楼下,付了钱下了车,站到路边,抬头看到自家阳台日光下花枯草败的样子,羽琪又打消了回去的念头。回去有什么用,除了四壁就是发霉的记忆。羽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叹完急忙四周看看,好象怕这声叹气给谁听了去。
打着伞摇着扇走在烈日下,羽琪感觉自己象放进烤炉的面包,水份无法阻止地蒸发。这要命的七月,你干脆把我烤死算了,反正活着也没啥意思。想到堆积如山的工作,想到每月催个不停的房租、水电……想到寂寞的夜晚,羽琪真想太阳就这样直接掉到头顶,让她化一抹烟飘散无形。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羽琪没有接,可电话好象和她较上劲。响什么响,有完没完?!羽琪没好气地打开手机:喂——
羽琪啊,我是美连,有个傻瓜在冰室等我,我不想见他,你去帮我打发他,什么,你不去?你还是不是姐妹,是不是铁哥们?这就对了,酷一族冰室,2号桌,戴眼镜一米七八左右,拜托,以后我请你吃大餐。
手机咔地断了,耳朵里却还回响着美连机关枪一样的声音。我够烦了才不管这破事,羽琪按了回拨键,手机里很快传出那单调没有生气的语音提示: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怎么烦事尽找上我了,这黑色七月!羽琪愤愤地盯了一会手机屏幕,象要把它生吞掉,然后合上盖子,扬手截了部的士。
在车上,羽琪在心底数落起这七月流火的天气,数落起永远象女皇的美连,想着想着就想到那个被美连甩了还不知道的男人,就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三年前,她恋爱五年的男友也是在这样一个炎热的七月天跟她分手。难道这烦躁的天气加速了爱情的灭亡?
羽琪甩甩头,阻止自己多想,生活容不得她回忆。车前方,发白的阳光被车撞成碎片,射向它们的目标。
酷一族冰室里,2号桌,洁净的纯棉米白上衣和眼镜。原来是他!羽琪心头闪过一丝类似报复后的快感。可是很快这种感觉被另一种感觉替代,因为她看到,他的面前,桌子上,原来鲜红的西瓜冰换成了冷郁的蓝梅冰。他的眼神也似乎染上了忧郁的蓝色,羽琪站到他面前,他的眼神却依然定在门口方向。
喂!羽琪对着他喊。心底同时骂了一句美连:叫我收拾苏州屎,却连人家的名字也不告诉我,这人看上去倒长情,死美连,就知道玩,等玩够了,西瓜捡不到就只剩下芝麻了。
男人转过头看了一眼羽琪,又把目光转向门口。好象漫不经心地档了一下就把羽琪的招呼原封不动地档了回来,他依然沉在自己的世界。
他的世界是否只有等待,是否泛滥蓝色忧郁的海浪?
喂——羽琪又喊。
这里有人!男人没好气地摔出一句,眼睛始终没离开门口,好象他是玉帝派来守这冰室的门口的。
我是美连——羽琪故意一字一顿地说。
你是美连的朋友?!男人的眼光唰地收了回来,同时脸色象阴郁的湖面突然被一阵春风吹开。
羽琪本想乘机耍耍他,报复一下他的无礼和傲慢,但看他一脸春波她竟点了点头,轻描淡写地说:美连一时走不开,手机又没电,怕你等久了,叫我来跟你说一声。羽琪为自己撒谎的本事在心底暗暗自赞。
喔——男人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沉默了一会,抬起头,恢复原来的平静笑容,你吃点什么?
你请我?羽琪坐到男人的对面。
那当然!男人说,同时扬手叫来了侍应。
西瓜冰、杂果宾治、香草雪球……羽琪一边说一边偏着头偷偷看男人的反应,男人一直保持温和的微笑。
东西摆了半桌。羽琪拿起勺子东喝一口西吃一勺,心里想:美连这可是派了美差给我喔,这西瓜冰可真够爽,这香草也够正宗,香!突然羽琪看到男人的眼光又不经意地望向门口,蓝色的忧郁象海面的阳光,不时一闪。羽琪停下来,将脑海里存着的词汇筛选一遍,再排列组合一番,然后说:美连太贪玩,恐怕不适合你。
我知道!男人幽幽地说,我也知道她今天并不是真的忙,其实她没必要劳烦你来跑这一趟的,这七月天的。
你知道?羽琪好奇地问,那你为什么还等这么久?
我习惯了。男人说完就沉默了。
男人依然平静,但羽琪感觉得到他内心的挣扎和痛苦。她又想起三年前的那个黑色七月。
你别难过。羽琪很想说多点宽慰的话,可是除了这四个字就再也找不出别的,羽琪突然很恨自己的口笨,越恨越急,越急越说不出,竟面红耳赤起来。
我没事,你安心吃吧。
男人温和的笑容很有安抚力。
羽琪感觉心底一柔又一酸,很想把自己三年的苦痛、委屈向面前这个男人尽数倒出来。但她忍住了。
你吃够没有?男人问。
羽琪感激地点头。
男人付了钱和羽琪一起走出冰室,被遗忘的酷热加倍围攻上来。
这可恶的七月!羽琪恨恨地说。
天气好坏都在人心。男人这样说,然后和羽琪挥手告别。羽琪还在琢磨他的话,怔怔地,象丢了魂。
告诉美连,我会等她。男人远远地又扔了一句过来,象扔了颗手榴弹在羽琪面前炸开。
羽琪突然很想再撞上那个走鬼,很想有个人和她对骂一阵。
这可恶的七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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