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回到了故乡。
在离小镇不远的地方,我看到一片果树园,果树上苹果累累而挂。当我走了过去,无意中回头一望,竟看到一颗老果树上添了一点亮丽的红,红得鲜亮,如同一枚耀眼夺目的辣椒,红光闪动,有着细细的芒,我立定脚步,睁大眼睛望去,原来那红物是一只小鸟。红艳艳的小鸟像花苞似的,在果树枝上跳跳走走,红翅膀一亮一抖就成了一簇火苗。然后,红鸟又啾啾唧唧地鸣叫着,那声音,轻柔、细润,如成串的红得透明的浆果儿,在果树上跳跃着……
远方来的红鸟,缘何落在那棵果树上?并且眷恋般地又跳又叩又鸣,她在表达着什么样的情愫?我突然明白了这红鸟认识这棵老果树啊,远远的,在果园的旧址上,看到她熟悉的旧人。虽然,树早已变成了一颗老树,但像有了一种感应,让速飞的鸟儿倏然收拢双翼,栖落在它身上,亲切地呢喃,慧灵而且多情的红鸟,想起了果树园里的老果树。
老果树曾是一棵粗壮的树,和众多的果树,以等距离组成了繁茂的园林。多年的培植和剪修,矮朴朴的树干之上,枝柯横折,短桠细条,顿挫、欹斜、伸展,空疏又繁密。当地气和暖,枝上膨胀出带着白白绒气的芽包儿,自南而来的候鸟,有绿、有红、有黄、有蓝,在果树里低低地穿梭、啼鸣,在枝条间瞬时闪过一道道绿的、蓝的、黄的和红的线迹。它们中间,定然有那只红色的鸟儿,它在一棵果树上安下了家,果树举着稳定的枝杈儿,红鸟来来去去,衔着细草,精心营巢。有一只小鸟在树上住着,枝桠上住下一个伶俐可爱的灵物儿,果树就不寂寞了。红鸟感激果树,它为树啄虫,为树唱着柔婉流转的歌;老果树抗御了狂风,用密密的叶簇遮护着鸟巢。
每到秋末,红鸟要迁到温暖的南方去了,它就与老果树告别。
每到春天,红鸟又从南方归来,它又与老果树重逢。
年年九月里,苹果熟了。红色的、青绿色的苹果,单果儿,或者双果儿,或者仨果儿,相依相靠,沉甸甸的下坠,使得粗粗细细的枝条,都带着有弹性的弧度,甚至深深地弯下来。叶子稀疏了,果实充分显露:圆——两端带着笑窝的球。酿造并蓄存甜美的容器。似静态旋转并有光泽的铃铛,像童话里彩色的迷灯。放射出柔和的红光和绿光的初生的星辰……一棵一棵果树上,苹果累累而挂,悬悬而垂,沉默而诚实,清新而质朴,来自大地里层又指向遥遥的天空,静立在秋天阳光里。
这时候红鸟便围着果树飞着,转着,欣赏着果树母亲般的美丽。一圈圈绕树飞转,划出无数红艳艳的虚线,如同飘扬的红绫。鸟为树而舞,又在枝头为她唱出深深的祝福和赞美,仿佛里尔克对苹果的颂扬:大胆说出你称之为苹果的东西。它的甜美首先凝聚起来以味觉中涌现的甜美,去追求光明,觉醒,坦诚。成为世界上意味着太阳与大地之物……
苹果树,从苗移栽到这里,从它还是紫嫩光滑的枝头绽出头一簇花朵,向世界献出头一枚果子,年轮增加着,从青年、中年直到暮年,几十年的树龄里,共结出了多少果实?是谁咀嚼了头一枚甜果?年年收获的苹果,又远送去了哪里?伸出手来握住这树苹果的人都有谁?在我吃过苹果中,有这老树的馈赠么?
在北方的每座村庄旁,都有一片果园,果园总会有成片的苹果林。春天的繁花和秋天的果实散发出来的气息,带着诗意和温馨慰衬着村庄的宁静,因为一片果园,让孩子产生了多少期待和欢乐。苹果的气息,是家园的气息;苹果甘甜清爽的滋味,是童年回忆的滋味。在我童年里,给我头一个苹果的人应当是母亲,而孕育那枚苹果的树当初在哪里?我也应当唤那棵树为母亲了,它把阳光、空气、土壤和水接收过来,循着根系,循着皮层,循着叶脉,收进体内,又像血液一样运聚到枝梢,开花、结果,最母性地站在品尝者的面前。那只艳红的鸟儿,便是知情者了,它最明白苹果树乃至所有果树生来为献的本性,以及为这世界做出多大贡献……
红鸟鸣唱着在果树上跳跃着……
只有我仍然站在那里,远远看着那棵老果树。我们采摘它的太多了,我们“采摘”这世界的太多了,但我们能成为一棵结果的树么?就像一首诗里所说的那样:“他要像一棵树栽在溪边旁,按时候结果了,叶子也不枯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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