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嫦，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子。喜欢在秋天的时候，采下桂树上细细碎碎飘香十里的花儿，做成香甜的糕饼，酿成香醇的酒。

第一眼看到羿，他正拉紧了弓弦对准桂树下的那只兔，他的眼神异常冷竣而坚毅，有一种感动从我的心底升起，似乎这双眼睛，会跟随我一世一生。

但同时我又心疼，那只白色的兔，快乐而又安静，它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危在旦夕。

“不要！”

我惊叫出声，我好害怕那个弱小的生命在我的眼中消逝。

箭已离弦，深深地埋进那棵千看桂树的树干里，谢天谢地，那个生命，正蹬开腿轻快地离去。

回头，触到他的眼睛，一种没有边际的深邃，还一朵燃得炙烈的火，燃得我的脸颊，一直红到耳根。

我从未想过，那一刻的凝望，便是我的一世一生。

第二年秋天，桂花飘香的时候，我做了羿的妻子。

他是这片村子里最年轻最能干的勇士，他的箭法出奇的好，他的力量出奇的大，他的胆量出奇的高，他的为人出奇的正直。

他说他在一个秋天的黄昏，在那棵千年老桂树下，爱上了一个女子，她非常的善良非常的美丽非常的羞涩，她的笑容像桂树上流淌下来的香味，她是唯一的一个令它失手放掉猎物的人。

然后他在桂树下整整等待了一年，等到了那个女子。

我说我叫嫦。

他说对，我就是在等一个叫嫦的女子，她的笑容，像桂树上流淌下来的香味，我等她做我的妻子。

我把用桂花做成的糕饼盛放到羿的面前，他轻轻地拈起一块，放到唇边闻了闻，然后端起盘子，走向村头那群没有爹娘的孩子。我只是默默地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在那个沉默而冷竣的影子深处，藏着一颗善良而温柔的心。

接近冬天，可天却越来越热，白天越来越长，夜晚越来越短，当人们刚刚合上眼睛，晨光便透过窗格子溜进眼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下过一滴雨，土地干裂，山上的草木在慢慢地枯死，清澈的小溪只剩下干涸后的砂石，院子里的那口井，每天都排队等候着很多乡亲，因为整个村子，只有羿凿的井最深，那里有甘甜的泉水。

直到所有的人都已经散去，羿才回到我的身边坐下，我们相互依偎着，等待天黑。

可是头顶的烈日，却一直不曾改变它的位置，光线越来越强，越来越热，我为羿轻轻地拭去额上的汗珠，他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嫦你相信吗？天上有十个太阳。”他用他的眼睛直视那火焰一般燃烧的烈日，回过头望着我，我惊异地发现他的眼睛并没有被日光灼伤，还和往常一样深邃。

“我信。你说什么我都信。”

羿是我的丈夫，是我的天，是我全部的生命。

“嫦你信吗？我能把那些烧死人的太阳射下来！”羿抚着我的长发，将它们轻轻地绕在自己的指上。

“不要！”我惊呼，“传说太阳是玉帝的儿子，若你射下了它们，会受到惩罚的。”

“但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乡亲们被热死渴死，嫦你忍心吗？”他抬起我的下巴，温柔地问。

我沉默，我爱他的善良和勇敢，但我的爱是自私的，我不愿意失去他，不愿意！

“嫦你等我。”

羿就这样走了，背着他的弓箭，背着我为他做的糕饼，背着院子里的泉水，还背着我的目光我的等待，他要到那座最高的山峰上，去射下悬挂在天空中的太阳，射下玉帝的儿子，他要与天神作对。

我开始流泪，我怕他再也不会回来，我怕我的等待遥遥无期，我怕再也不能凝视他的眼睛。

一只白色的兔，不知何时依到了我的脚跟，它雪白的皮毛闪着动人的光芒，我认得它，它是羿一生中唯一没有射中的那一只，它的左耳上，有一块红色的印记。

俯下身，将它抱在怀里：“兔儿，我们一起等羿回来好吗？”

兔没有回答，只是用它的那弱小的身体紧紧地挨着我，很近，很近。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

我和兔儿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望着取水的乡亲们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望着他们脸上的疲惫和眼中的绝望，我的心，一阵阵地疼。

羿啊，你是否已经登上了那最高的山峰，你是否已经拉开了你的长弓，你是否已经对准了那空中的烈日，你是否觉得累？

天忽然阴了，炙烈的焰火淡了下去，我听到遥的地方传来快乐的欢呼声，一阵清柔的风轻轻地抚起地上的沙尘，兔儿用它的唇轻轻地舔拭着我的手心，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外面的小路，那里，一定会出现羿的身影。

天终于黑了，已经好久没有天黑，已经好久没有感受到这般安静而美丽的夜，已经好久没有合上眼睛，我好累，想睡，可是我的羿啊，我要等他回家，可是我真的好累．．．．．．

一个陌生的声音震动我的耳膜，一种令人恐惧的愤怒在空气中漫延，那声音来自遥远的天际：

“他杀死了我的儿子，杀死了我九个儿子！可恶的凡人！我要他死！要他死！要他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不要！”

我尖叫着惊醒，夜色依稀，站在我面前的，是我的羿。

他瘦了，他的脸上全是尘灰，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我的羿，疲惫而憔悴，让人心疼。

我疯了似地扑进他的怀里，眼泪，顺着脸颊淌下，在羿的胸前划出一道清晰的痕。

“羿！”我低低地呼唤他的名字，我的英雄，我的爱人。

“嫦，我回来了。”他的声音很低，很累，似乎再多用一分力气就会崩溃。

梦魇里的那个声音重重地击在我的心上，我轻轻地抱着他，我怕下一刻我便会失去。

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然后是我的肩，然后，然后．．．．．．然后无力地垂了下去！

“羿！”

我抓不住他的身体，只抓住了一片衣角，那是我亲手为他缝的衣。

像是生命中全部的希望在一瞬间轰塌，我无助地瘫坐在地上，坐在羿的身边，痴痴地望着他那轻闭着的双眼，他胸前的泪痕，是那么的清晰。

“他该死！”

梦里的那个声音，蓦然响起，充满了憎恨，充满了快意。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羿的脸，沉睡般地安静，“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却要得到这样的惩罚，不公平！”

“他杀了玉帝的儿子，他杀了玉帝的九个儿子，所以他该死！”

“为什么神就可以为所欲为？而人，为了正义，却要赔上生命？”羿的弓，静静地躺在他的身旁，一如主人般安静。

“或者还有一个办法，比死更能残忍，更能惩罚这个无知的凡人。”另一个声音响起，一个恶毒至极的声音，“让他活着，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爱的女人离去，让他承受一辈子的思念的痛苦，这，会比死更痛苦！”

我想追寻声音的来处，四周却只是茫茫的夜，无边无际。

千百年来被世人供奉的神，原来竟都是这般自私而暴戾，冷酷而无情，纵使而呼风唤雨高高在上，却远不如一个凡人，因为凡人懂得爱，懂得理解，懂得同情。

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公平。

“女人，他可以不死！”

我想用发簪刺进自己的胸膛，泪水干了，我不再心痛，只是想好好地陪着羿，陪他到下一世，我们还做夫妻！

“告诉我怎么做？就算要我去死，我也愿意。”

我希望羿的眼睛睁开来，我希望看到他拉弓射箭的英姿，我希望看到他还是人们心中的英雄，我希望看到他的生命能够延续。

“喝了它！”

一只精致的小杯，盛满清澈的酒水，一丝比桂花还香的气味在夜色里漫延，羿说过明年的秋天，要和我一起去采桂花来做糕饼和酿酒，而此刻他已经无法履行他的承诺了。

“喝了它，羿就不会死。”

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羿，若真的有一个人要去死，那么我情愿是我。

黎明慢慢地揭开论夜的纱巾，晨曦一点一点染红天边的云，兔儿轻轻地依在我的怀里，甜甜地沉睡。

羿的眼睛，慢慢地睁开，像新的黎明。

而我的身体，却在慢慢地飞升，向着那盏快要消隐的月儿，一点一点靠近。

“嫦！”

羿伸出手，撕破了我的裙袂，而我却离他越来越远。

“哈哈！枉你一世英雄，竟守不住自己的女人！玉帝为了奖赏你的勇猛，赐予你成仙灵药，却被这个贪心的女人偷尝！可怜的人哪！”

那个恶毒的声音，那个恶毒的神，他并没有让我死，而是让我背叛，这样，羿会比死还伤心。

“羿，拉开你的弓，射死那个背叛你的女人！像射下那九个太阳一样！”

羿的弓高高地举起，然后放下，我看到他的眼角分明有泪，他胸前的我流过泪的痕迹，还是那么清晰！

西天的那盏月儿即将消逝，我还在不停地往西边飘去，或者，那就是我新的家吧。

广寒宫里，兔儿与我相依为命，一棵桂树，在我眼泪洒过的地方抽枝，只是羿，再也尝不到我做的桂花糕，再也喝不到我酿的桂花酒了。

又一个秋天，月好圆，好亮，因为月儿里，全是我的泪。

兔说人间的那棵桂树下，羿一直坐在那儿，望着天上的月,流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