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长家的房子很雄实,把乡医院前的石梯都挤成了龙摆尾。
那石梯原本相当宽,堂而皇之的从医院门前陡直地铺下来。在夏季焦灼的光线里,像一条夹带着烟头、口痰、包药纸的巨大的白练。它从天上直泻而下,在接近街道两米高处拐了个急弯,像挣扎的病人发出垂死的哼哼后,极不情愿地蜷缩起身体,别扭地躺到了地面。
乡医院建在极高的山包上,门脸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老房子,粉刷的墙面白得晃人眼。这是种很恐怖的颜色,乡下的孩子一看到就要哭,哭得巴心巴肝。
乡下的大人在上这石梯时,也是一步三停,边走边鞠躬。上去很艰难!下来就不一样了,整个乡场尽收眼底,很轻松,很舒畅。病人在医生面前都是诚惶诚恐如临上帝的!大家上去一趟,除了能清除肉体的恶浊,还能够清洗精神的罪愆。
紧挨着医院门脸,并与之相接的,是一个后院。后院的房子更旧,旧得分不出是哪朝哪代所建。屋檐飞挑,还有长满苔藓的滴水檐。这半边的建筑,木料用得极多,分隔开两间的往往是川木板。大而镂空的窗户,外加其它一些叫不上名来的板眼。手术室就设在这其中的一间。再往后走,是个小天井,经过一口水缸,出了圆洞门,就是后山。
沿着菜地中间的青砖小路下了坎,是个土墙夯筑的厕所。厕所的外表很难看,乡下的妇女没憋急了,就坚决不去!说是里面太不“干净”!
门脸和旧屋交接处的旁边,草坪上长两棵巨大的菩提树。如两条巨龙在空中盘旋,遮盖着半边天。街道和斜斜的马路就在下面,巨石和青砖垒成了几十米高的保坎。
有老人站在街边,捂着帽子抬头看天,指着老房子说,他们儿时读书就在那上面。清幽肃穆,一尘不染。学堂设在这里,是选对地方了。
乡长是从队长村长一步步升起来的。升到现在,事业到了辉煌而不可逾越的顶点!可能是人老了走不动了,乡长一直对外宣称:“就这么着吧,把两个儿子安排一下,好安度晚年!”
他家的楼房在乡场上修得早,很气派——底下一个大口面,乡长老婆在下面做生意,卖副食;楼上很宽敞,齐整整延伸到后面的猪圈。那猪圈正对着从前的戏楼旧址。
“转角楼,占两头;赚不出马儿赚条牛!”乡长家的生意一直都还好!不过提到这房子,乡长就有莫名的愧疚感:当初他看中了这块地皮,为把那孤寡老人撵出去,确实耍了一点手腕;后来为了扩大猪圈,在政策面前他又动用了一点职权……
砖墙房子憋闷,整晚屋里烘热。大清早乡长醒了,“吭噔吭噔”开了门,身上套件罗汉衫,搭个椅子坐在阶沿下。“哎呀”一声叹口气,边打量出早车的人,边骂这背时的天……
乡长姓郑,郑孝全。乡长有轻微的支气管炎,背地里大家叫他“郑哮喘”。乡长很精灵,人面前不使坏。说到钱,当然也要赚,悄悄赚点“隐性钱”——这儿年的官,哪个不贪?
乡长老婆躺在里屋咳嗽。自打修了这房子没两年,这女人就背上了药罐罐。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痛。两年下来,把一个干精火旺的管家婆拖得哦,硬是眼窝也深啊嘴巴也尖。
乡长的大娃在县委帮人开车,去年结的婚,开年生了个儿子。没想到这小冤家,不愿到这家来,出生没几天,昙花一现——又转去了!
二娃混了个初中三年满,学了几个月驾驶回来,躲在家避暑休闲。有人给介绍对象:本乡的,花花朵朵一大姑娘。往乡长家一站,真是亭亭玉立。那脸上白的,硬是没一颗麻子点点。二娃心旌动摇,嬉皮笑脸,嘴巴裂开,露出两只大龅牙,关都关不严……
乡长和夫人有远见:“这个事情,先考虑到!牛娃子还没事情干;年龄又太小,二十还没满……”不过心里还是暗暗喜欢。老两口子也商量好了,倾其所有,再借点款,凑够二十万。给二娃买客车,跑本乡到市里这条线……
清早的太阳要出来了。东边那山上,厚重的乌云被镶嵌了几道金边。“天气闷热,要下点雨才得凉快!”乡长心里嘀咕着。早班的客车绝尘而去,上坡时气呼呼的,屁股上直冒黑烟。这两月淡季,拉锤子的客?乡长笑。
从食品站杀房旁的巷子里,慢慢走出一个人来。青布中山服,穿着草鞋,戴副老花镜。张着嘴,颤巍巍,边走边东张西望。乡长接着,请进屋……
听着神仙的解说,乡长似乎心不在焉。想当年,多少真神仙假神仙,都被他处理得归依伏法。到如今,还要按照他们的安排来办?搬房子,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新修一套少说也得七八万,隐性钱也得吃上几十遍!乡长有点急了,追着问还有什么法子禳解。他老婆却骂起来了:“……你莫球闹,等大爷说完!”
大爷丢下一句话:“……生不在庙前;死不在庙后!”
大爷说他还要赶场喝茶,钱也没收,走了。剩下乡长两口子在屋里干瞪眼……
半个月后,乡长搬了家。原来厂矿废弃的住房,四五千块钱一套,好点的都叫人家买完了。当初人家现买,他还勒掯。剩下的这些,墙面漆黑漆黑,邋邋遢遢的,又阴冷又潮湿。附近的住户,都用来拴牛、养猪、堆柴。他也不敢说不要,两套房子花了他万哒万!说来也怪,不知是逐渐忘却了过去呢,还是其它什么原因,自打搬家后,他老婆的病渐渐竟有了好转……
火辣辣的太阳落了坡,乡长推开纱窗门。拿着个丑陋的板凳,搭在阶沿边。乡长坐下来,把肚子放到大腿上。蓦地看见他心爱的盆花被什么拱翻了,旁边还有两大堆猪粪,恶臭熏天。他想:“得跟他们交涉交涉了!这样下去要得个喘喘……”
乡长的旧房没人敢要,只好让它空在那里积攒灰尘。以后每次经过,他都觉得心里阵阵的隐痛……他想:钱!二娃买车还得好几万……(全文完)
本文已被编辑[烟雨琳静]于2005-7-10 1:33:07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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