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在暴风雨中　

狂风暴雨把大树一切的往事都折断了。霎那间，愤怒的树茬遥遥向闪电诀别。那逶迤的亮光，是树枝的精灵。　

乌云重聚青森。扑向天际的狂风抽赶着雷声的轰鸣，山野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落叶和雨点一起砸在车窗上，暮色很快就湿透了。浪斜的草，乱摇的树，波涛撕裂的泥石流倏然而过，仿佛所有的车、鸟、牛、羊这样的词儿都将永远消失，消失在泥泞和群山里。天地间，只有暴雨、狂风和久久的黑夜，任旅行车急急穿行。　

淹没的车鸣喇叭声里，几声孤独的鸣响又落尽了。车头的灯雾象逃曳的兵器，扑朔迷离，长长地冲向不知谁在等候的前方。　

司机被遗忘了。杂乱的车厢里充满了慵倦平和。人们在夜色里似睡非睡；偶尔开灯几个睁眼的旅客模糊着失去思维的目光，好象行李架上各样的大包小包都是无主的存货似的，几个孩子的神态也没了新奇，恍惚得象呆愣的玩偶。穿西装、牛仔的，山民装束的，做生意的，像学生的，似情人的，身份不明的，去旅游的……形态各异，彼此不再交谈。偶尔几句听不清的少数民族语言在车厢特有的混浊气味和闷闷的烟雾里朦胧起伏，梦呓一般神秘。乱乱的雨声打在车顶和玻璃窗上，似乎又激越了持续不断的发动机加油轰鸣声。雨意凉凉地渐渐钻进车厢，时紧时缓。一座大桥未留意就过去了。染着彩发的服务员也眯着眼睛睡着了，她很漂亮。暴雨敲击车厢的声音若即若离，风力也似乎减弱了。一簇内电又起，又涌来远远近近的雷声，高原的雷鸣仿佛在车厢顶响起，薄薄的车窗似透明的山壁，雨瀑飞流直泻，再也看不清任何映衬着的变形的人影。孩子莫名其妙的哭声从哪儿转过来，男人、女人的责怪、呵哄就引出一阵骚乱，车厢里便有了一点儿活力。　

有的人在车厢里抽烟，边抽边咳起来……　

那个神情兴奋的青年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坐到车门边。他背靠着靠背，伸直相搭的长腿敲着节奏。他早就打开了车窗，窗框和裤管湿得变了色泽，沾了水雾的面容在昏暗的夜色里令人想到一个清晨的山村。他努力地吸着他长期坚持抽的红塔山烟，凝视着窗外，不时深深体味几下清新的雨气。风更猛了，只有他听得见树叶整齐的喧腾。他感到那么透彻和惬意，就像从前有一次裸游故乡的浅海，累得精疲力竭，赤身八叉地躺在沙滩上闭着眼，感受自己的心跳正飘向蓝天、白云、阳光里去一样。高原里的雨水真凉呵，他欣慰地想。他一点一点地清晰地进入当时的情景和呼吸里，手心伸向窗沿，承受着风和雨蛮劲。他又笑了。许久，才自言自语地说：“原来一个人更好。绝对放松。”他连当年她拒绝和他春游那样的冠冕堂皇的理由都记起来了。这样的女人，其实早已没有什么可值得留恋与怀念了。　

雨声、风声、树声、车轮声交相混杂，扑面而来，山脚下几个茅屋的微弱灯光一闪而过。旁边座位几个昏昏欲睡的青年男女摇晃着，有一双带痣的眼半睁半闭，侦探一般。青年男子百无聊赖地抹了几把脸，继续让一阵阵毫无先兆的生命的狂野又吹扬他的长发、他的灵魂、他一直钟爱的歌声……　

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不知不觉这尘世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红红心中蓝蓝的天是生命的开始，春雨不眠隔夜的你曾空度无眠的日子……　

午夜。泥石流和塌方阻住了消息。旅行车翻下了山崖。全车人大都遇难，只有青年男子幸免于难，但也受了重伤。　

暴雨泡湿了他那本有账目有电话号码的记事簿上最后的话——他改变行程：“到前面那站就下车。我心中的酸菜。”　

这一夜，在云贵高原遥远的崇山峻岭里，星斗满天，滇西怒江水在亮亮地流。两岸郁郁葱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