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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云来到山爷爷房里时,老山爷已经穿洗停当,正巴哒巴哒地抽烟。
今天是老二爷死后的第五天。老二爷入土了,老山爷要去大尖山。岩居里几家人商量了一下,就委托鄢云陪他去。老山爷老了,老山爷怕像老二爷一样,说不定哪一天就匆匆走了,他要到大尖山看看,看看那魂牵梦绕的山林,了却心愿。
“先吃点东西再走吧。”鄢云说。
老山爷没有推辞,随鄢云去吃了早饭,便往大尖山进发。从半岩爬上大尖山顶,少说也有八九里路,虽然垂直距离仅几百米,真要到山顶还得爬几个坡,转九道拐,而且路艰险。
大尖山上两千亩杉树林是老山爷和老二爷用双手栽下的,是他们生命的结晶和见证。大尖山早先也曾林密草深,古老的原始莽林为大岩村人提供过欢乐和幸福。后来大跃进,人民公社大炼钢铁,集体农庄,大尖山被砍伐精光后,失去森林保护的泥土肆虐地向山下冲击,大批的粮田遭了殃。二十年前,老山爷和老二爷承包了山顶两千亩荒山。那时他们虽已六十多岁,但身体很强健。两人搬上山顶,餐风露宿,守着那片泥土没日没夜地干,日子苦得让常人难以坚持。十年的辛劳,两个人终于把山顶变成了莽林。
大尖山上的杉木已然成林,大海碗般粗细的杉树立着,路的两边草深没膝,细雨般的雾滴把树、草和青石板路连同空气全浸染成了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是当年老山爷老二爷一块一块亲手铺上去的,每一块石板都浸透着他们的汗滴,至今老山爷还能一块一块说出那石板来自何处。老山爷老二爷下山后,这路少有人行走,路上已结满了青色的苔藓,很滑。“小心,慢点,老山爷。”鄢云在前边探路,老山爷拄着一根结实的拐棍一步一步地跟着,鄢云要扶他,“我能走。”老山爷谢绝了。
老山爷脱不掉老人怀旧和追忆的天性,要再看看自己当年辉煌过辛酸过痛苦过成功过的这一片山林。这一半虽是完成老二爷临终前的嘱托,一半却是为自己。
来到山凹上,跨过山沟便是一块斜斜的石滩,周围几棵杉树长得很粗壮茂盛。石滩很干净,老山爷在石滩上坐了下来,用手抚摸着身旁的一棵杉树。“伙计,几年不见,你长得好壮哟。”石滩是老山爷老二爷当年晨练的地方。小树刚栽上的那阵子,他们一连10多年吃住在山上,早上起来就到这块小石滩上走一走,做几个自创的“早操”动作,然后从旁边的土里拔一窝菜回去。
从石滩爬一道坎,三间土墙瓦顶的破房子依然立着,几处墙体已经垮塌,房顶上的瓦块已然稀落,阳光从破瓦缝里照进屋子,湿气变成了稀稀的薄雾。老山爷很感慨:“屋子没人住就没有了生气,几年没住人,就快毁了。”别看这三间破瓦屋,可是当年老山爷老二爷在大尖山的家,大尖山的希望,是他们费九牛二虎之力才修起来的。在山上的十多年里,两个人就住在这屋子里,与树作伴,与风共语。
刚上山时,这大尖山上什么也没有,他们找了一个山岩住下,吃野菜,吃盐巴调米汤和饭。雨天,山岩里没遮拦,山风吹来,雨滴打在身上,冷得生痛。最受不了的是晚上,雨下大了,水顺山岩壁往下流,湿透了衣服被子,冷醒了起来一看,早已睡在了水里。实在受不了,老山爷老二爷才从信用社贷了3000元,修起这三间土屋,在山上有了家。
老山爷走进土屋,擦了擦落在凳子上的灰尘,摸摸已经快要撑不住的柱子,眼里有些潮。这屋子,他们整整住了十多年,如今老二爷走了,见物思人,他又想起了在这屋子的岁月。那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大雨哗哗地下着,山水汇成洪流冲刷着房后刚栽下的杉苗。他和老二爷摸黑冒雨在山腰上挖水沟,把山水引到沟里。他不小心,脚下一滑摔进了沟里,要不是老二爷拉得快,当晚恐怕就被冲下沟底摔死了。回到屋里,老二爷用平时都舍不得喝留下的几两白酒全给他洗了伤口。屋子破败得没有半点生气,难道这屋子真的同其主人一样,老了?老山爷沉默着,眼里发出一种难舍的痛楚和失落。好在屋外哗哗的林涛声袭来,冲淡了老山爷的伤感。
鄢云默默地跟着,老山爷心中涌动的波涛,他看得清清楚楚。“这林子长得真快,好壮观哟,不几年竟长得这么好。”为了调节老山爷的情绪,鄢云特意说。“嘿嘿。”老山爷笑了。“不长咋个对得起人,我们付出了好多心血哟。”
速生丰产林确实很壮观,粗大的树干在风中傲然挺立,述说着一代人的辛劳。不久前林业部门来看过,按他们的估算,这两千亩杉林少说也值近200万,老山爷老二爷应该很富有了。
五天前,老二爷眼看自己不行了,就把老山爷叫去,关上门嘀咕了半天。老二爷说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山上的林子,若要再让糟蹋了,死也不会暝目。老山爷沉默了好一阵,才说出一个办法来,老二爷听了说行,这事你尽快办妥当。于是老山爷叫来了村支书詹奋强,村长李洪兴,立下了遗嘱,这才放心地去了。老二爷走后,老山爷没等心情完全平静下来,就急着上山来看林子。他心里舍不得,但人总是要老,要死的,他估量着自己的日子也不会很长了,所以执意要上山来看看。
林子长得好,老山爷高兴得一直在笑,一会摸摸这棵树,一会拍拍那棵树,一路走着,他的手他的嘴就没有停过。在一个山嘴旁,他看到一棵才砍不久的树桩,“哪个狗日的又悄悄跑来偷砍树子了,妈个×,狗日的太没良心,砍光了看你几爷子不遭殃才怪。”老山爷见了就骂。手中的拐棍“突突”的磕着,脸气得胀红。“要找个人看才要得,免得挨偷砍。”骂完他又自语说。不过,满目的莽林影响着他的情绪,使他一直亢奋着,没有因盗砍的一棵树过多的愤激。
顺着一条林间小道下到五个峰峦的汇合地,有一块小坝子,坝子里也有三间土墙瓦屋,是林子长起来后,需要间伐时才修的。两年前这里还在生产——将间伐的木材加工成木条或板材运到山外。天然林禁伐以后,老山爷老二爷看林子间伐得差不多了,就停了刀,想把林子也保护起来。倒不是他们思想有多先进,而是他们亲眼见过亲身经历过光头山时洪水的威力。屋子已经闲置,坝子里还有几根残存的废木条,表层已变黑腐烂,两堆不大的黑色剧末上长满了菌。透过荒芜,还能依稀看出这里曾经有过的繁荣和风光。老山爷沿坝子走了一圈,感觉有些累了,想坐下来歇一歇。毕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走了大半天的山路,已经算是奇迹了。鄢云看出了老山爷的心思,赶忙扶他坐到废屋子的门槛上。
老山爷坐着就可以看到前边的“鱼塘”。这地方叫五龙盘水,五个峰峦像五条巨龙往这里奔来,夹沟间的水都汇聚这里向山下倾泻。他们刚上山时水带着泥沙,冲力很大,山下一大片地种不上庄稼。后来林子造好,树长起来了,老山爷老二爷又在沟口砌了一道石坝,
把水蓄起来养鱼,也起到减缓水的冲力的作用,山下的地才长出了庄稼。老山爷透过塘坝
和树林,仿佛看到了山下碧绿的秧田。老山爷脸上有了会心的笑。
老山爷看得正出神,从他们的来路上急匆匆赶来一个姑娘。走近一看是高英。高英气喘吁吁的,看样子是一路赶着上山来的,额头上有了一层细汗。看见老山爷和鄢云,她脸上展
露出了笑容。“你们在这儿啊,找了半天没看见,我还吓了一跳,以为你们出了啥子事呢。”人
没走拢,笑声先到了。
“你在咒我们吧,两个大活人,好好的,会出啥子事?”老山爷听高英一说,就故意逗她。“您怎么也来了,闺女?”
“来接你呀!”高英忽闪忽闪着大眼睛,笑着说。
高英真是来接老山爷的。老山爷上山大半天了还没下来,岩居里的人都着了急,老山爷年纪大了,山上没有吃没有喝,能受得了吗?别在山上出了什么事就糟了,所以高英急着上山
来了。
“要下山了不?”高英见老山爷还精神满好,放了心,走过去扶着他问道。
“走嘛,回去了。”老山爷从青翠的峰顶收回目光,笑笑说。
老山爷满足了,放心了。老山爷磕磕拐杖,神情愉悦地向山下走去……
本文已被编辑[轻轻走来]于2005-7-7 19:47:03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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