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班也很有意思:正取、委培和待培的加在一起四十名,男女各半。有时外班的同学说起,都笑着:“嘿嘿!一人配一个……”对于这,洪秉青觉得是可笑的,谁会和同班同学耍朋友?同学就是同学,同学以后或许会成为男女意义上的朋友,但现在不行,太小啊!十五六岁的娃娃家,耍个什么朋友。
就这个方面来说,洪秉青永远不自信。宋巧儿可能是他一生中最早喜欢的一个。尽管那时洪秉青才不过几岁,那段时间的印象也在记忆中渐去渐远慢慢消退。可那种感觉却很像小树干上的一道小伤疤,随着树的慢慢长大而越发变得明显。要按照这样发展下去,到有天成了参天大树,那疤有可能随着树皮的更换而瓦解崩溃,但最终也可能成为老树干上的疙瘩或是窟窿。
那感觉像种隐忧,来自于脑海深处或丹田内部,用洪秉青现有的知识来说,就像“在暗夜里隔着几重山幽幽传来的萧声那样如泣如诉”。那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影响着他当时的肢体举动,成了干涉他的肉体的,和正常的灵魂相抗衡的又一个灵魂,让他时时出现事后令自己都感到惊讶的一些举动——他会时不时来到孩子们比较集中的保管室,坐在那个日晒雨淋都旧得发白的大板凳上东张西望。大人以为他在等他的官员,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真实的意图。宋巧儿曾经在这里出现过——她曾在那个写着“形势大好”的土墙拐角处出现了几秒钟,随后跟着她妹妹一起就不见了。洪秉青看着那四个字,用手远远的指着念:“形势大女子……”洪秉松帮他纠正过:“‘女子’挨在一起就是‘好’;要分开了就是女子!”……洪秉青等不到,宋巧儿看来是永远不会到这里来的了!那也没什么,洪秉青究其实也没什么企图的,只是想远远的看看,看到了就高兴,看不到就没那么高兴罢了!
在那感觉引导下,宋巧儿的脸和翁美玲扮演的黄蓉的那张脸慢慢融在了一起,分不清谁是谁。那感觉随着宋巧儿的不见踪影而变得越来越强烈,终于让洪秉青出了洋相:一次是他母亲在坝里喊拿筲儿去,他心不在焉的答应了,许久后拿了一个刀儿去,走拢就挨了一顿臭骂;另一次是他母亲在灶门前坐着烧锅,叫他往靠近烟囱的锅里倒水,他却心神恍惚地倒进了正煮好的稀饭锅里,又是一顿臭骂。这次他母亲居然骂出了:“你碎狗日的长个脑壳不管事!在想你妈的啥子?”他就感到大人是否发现了什么,低着头,那心子把把都紧了。还好他老娘没继续骂下去,表示她还不知就里。洪秉青暗下决心:坚决不能让他们发现一丁点什么,哪怕就是死!自己这么点大的小娃娃,要出了那样的问题,与其让别人羞死,还不如两脑壳碰死或是跳到坑里淹死!
关于这方面的教训,洪秉青在初中时代也尝到过!还竟然是在行将毕业那年。这不能说洪秉青另觅新欢不道德:他复学后跟宋巧儿不同班,初中不同校,宋巧儿出了那事洪秉青先是感到不爽,渐渐反倒一身轻松,那感觉也不强烈了,加之对宋巧儿最后的做法心里略有微词。距离阻隔时间冲淡,树皮一层层掉下来,那伤疤放得越来越大,最后虽然满树都是,却总变得不明显了,甚至一个不留神,竟也至于看不见。
初中的班主任一直强调不要耍朋友,那个影响学习!谁在耍洪秉青也不知道,成天忙于复习,谁还管得了那个。但既然老师在说,那就是有人在耍。老师中师毕业,外县的,以身示范:“……我们那阵读师校,就是喜欢班上一个女同学,不敢跟人说,想一下都觉得不好。学校不是不允许,只是不支持。最后呢?毕业过后这么多年,面都没再见过——那阵我们还是马上就能独立的呢,都还不敢谈什么恋爱!你们?哼……未必然三年满了就给你妈老汉儿带个媳妇儿回去?”全班同学都笑。班主任这么说是不带任何的小觑和威胁的,那意思很简单:在各人正该加油力争的前途这个看得见的现实上,和那虚无缥缈看不见未来的过早的恋爱上,你要选择哪个?
这话说起来简单一口气,做起来真的不容易!又是那种感觉!感觉这东西,哪像一根荆条那么听话?要用就拿起来,不用就扔掉!偏偏是洪秉青帮班主任抄名册,偏偏看到那女生曾于新疆天山小学就过学!学地理他知道,那地方在中国的大西北,黄沙漫漫,一望无边……同学两年都没感到特别,一时他竟然产生了无穷的联想!那女孩只是眼睛有点大,人要白一点,本身很一般。你没看她跑步,那才叫一个难看:“o”形腿,跑起来膝盖外摆。成绩很一般,唯一好点的只是能唱歌,当了班上的音乐委员……
有人问齐白石老先生:“您老的胡子这么长,晚上睡觉是放被子里面呢还是外面?”老先生一想:是啊!放在哪里呢,自己从来没注意过呀!于是夜里就留意啦,先放里面吧,感觉要放在外头才对;放到外头呢,又感到不太习惯……捣鼓来捣鼓去的,整整一个晚上没睡好觉!洪秉青当时可能就处于这种状态!在他平静的心窝里,好象也有一团里外无处放的胡子。刚开始那胡子还隐隐约约的,后来竟然随着那女生不经意的回头跟别人对答案而渐趋明朗起来了。更为可怕的是,那女生渐渐似乎发现了一点什么,开始拿着戒备的眼光瞟他。每当这时,洪秉青心里就不好受,像做贼被逮了赃一样赶紧低下头去……
青春的眼睛最有神采,青春的眼里是藏不住什么的!渐渐那女生眼里的戒备消退了,代之以友好。她坐在教室的中间,洪秉青个头高,坐在教室后面,以目传神就显着不大方便。不知为什么,洪秉青就是想看到她的眼睛,虽然自己在尽力规避,很多时候假装没看见,可避开的结果确实很不舒坦!那样的眼神相碰真的很像他们说的兴奋剂或鸦片烟。洪秉青在痛苦的煎熬中坚持学习,他实际上早就期盼这样的时间快过去,毕业离开了就好了。这也是老师批评他为什么总是弓着背低着头很死板地学习的原因了吧!
洪秉青和那女生毕竟都是少年,要让少年人理性地对待一些问题难上加难!他们最反感别人说自己“感情用事”,那样说还不如说自己肤浅!可在反感的同时他们就已经在感情用事了。洪秉青发现,要是没看见对方的眼神,他就感到有点紧张和失落;要是他故意回避对方的眼神,本来文静的那女生就会感到有点烦。他们往往坚持熬完上午的四节课,等吃过午饭天气转暖就必定要让目光碰一次面……这就是洪秉青初中后期成绩下滑的主要原因了吧!心无旁骛他做不到,努力而拼命的学习成了另一种不用心的掩盖!那次刻骨铭心的家长会后,洪秉青终于找到班主任谈了——他没办法,只好出此下策了!好在班主任很开通,自己年轻过,能理解!可是究竟该怎样,他也很犯难……
那段时间的经历让洪秉青想起来就后怕,好在时间过得很快!初中毕业后洪秉青读了师校,那位女同学读了一所职业高中,两人分开远远的,相互也没通过信。当初那煞费神思的眼神,洪秉青虽然还时时想起,却有如老先生无人问津的胡子——既无人提醒,便亦“泯然众须矣”……
有鉴于这些经历,洪秉青对于男女问题似乎就多了一点沧桑感,始终与她们保持着一点距离。更何况,这个班里的女生似乎家境都有点好,而且都比较懒。他找不到曾经那样的眼神,或说他也没试着去找过!
洪秉青在师校的班主任是学中国画的,姓叶,瘦瘦的,个儿很矮,走路迈步老远,两腿伸得笔直。叶老师总是将一把头发挽在脑后,系成一条永不动弹的发棒,其余的头发紧贴着头皮梳得溜溜光,没有一丝脱离大部队。衣服很素净,一袭黑衣呢就在发棒上系鲜绿色的头绳,一袭绿衣呢就打上无色的唇膏,有时那唇膏还是亮晶晶的,让人感觉从那嘴里说出的话也是亮堂堂的。不过,洪秉青还是觉得叶老师很好,年轻有热情,上专业课总是不厌其烦给大家指导。她说给上一届教课是先写意,再工笔,后来发觉那样效果不好。因此本期改了,让大家先学工笔,再学写意。上了一节理论课,下来就叫大家到校外购置工具,什么叶筋笔、熟宣、香糊之类的。大家一轰而起准备散,叶老师敲敲讲桌看看表,追加一句:“时间限定在二十分钟内!超过了不行!”叶老师曾说她的大学同学都叫她“小妈妈”,看来这话一点都不假……(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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