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是只野兽。我是在荒山野林里，在豺狼虎豹中，长成现在的。遇到李寻观以前，我没有朋友。认识林仙儿之后，才知道，我也需要女人。

二

仙儿央我杀掉青魔伊哭，我竟没有丝毫犹豫。为了一个女人的一句话，去杀人，杀一个与我不相干的人，是第一次。

伊哭死后，我才听说伊哭在百晓生的《兵器谱》上排名天下第九。如果不是伊哭对我的不屑，如果不是伊哭的一时得意，我早已是具横陈的尸体。趁他大笑，将指缝中的残剑刺入他喉咙之前，我已身受十创，他尘毫未伤。

“小飞……”望着我身上遍布的血污，仙儿嫣红着脸，甜笑着。

这就，够了。

三

李寻欢忧郁地望着我。

“别沉溺，阿飞，林仙儿是个貌美的蛇蝎……”

我一掌狠狠落在他脸上。

“滚！”

李寻欢缓缓迈出脚步，微微一回头，凄然一笑。

“阿飞……”

谁也不准污辱林仙儿。即使是我最好的朋友。

谁污辱我的女人，谁，就得死。除了李寻欢，但他再也不是我的朋友了。

四

仙儿在不眼前时，我惟一要做的事就是，找她。

“小飞，你到哪里去了，找得你好苦……”

仙儿抓住我的手。

仙儿眼进而的柔波，如酒。

五

本能地醒来。一道黑影掠到了仙儿卧室的窗棂。

“谁！”我飞身纵去。

不知从何时起，已丧失了往昔的冷静。

黑影疾驰。

我拔剑刺出。

“哈！你是个笨蛋！林仙儿和天底儿所有的男人睡过除了离她最近的——”

他喉头的血喷出。

手开始颤抖。

从不曾有过的事。

六

可以忘记自己的剑，可以忘掉自己是男人。为了仙儿。

她的柔情把我击溃。我开始厌倦武林。

我曾经是一匹冷静的孤狼。现在是一只温驯的家狗。

仙儿细腻温馨的柔丝在我呼吸里萦绕·

仙儿绯红清香的腮颊在我唇吻边荡漾。

窒息。

猛拥住她。

“不！”柔若无骨的手阻住我唇。

压抑住急促的呼吸。

手开始颤抖。

七

“喝汤，小飞。”仙儿脸如朝霞。

一饮而尽。

即使是毒药，她递给我的东西，我也会喝下。

一切在她甜美柔软的馨笑里氤氲。

睁开眼睛时，天已彻亮。独自和衣躺在床上。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如此嗜睡，把梦都拒绝。

“小懒虫，起来喽……”

“哈！你笑起来真好香，像个孩子。”仙儿拍手笑道。

真的吗？我也会笑吗？

在仙儿选择的僻静山村，我忘记了剑，却拥有了笑。

手似乎沉重滞缓了许多，还能拿得起刺得出那柄脆薄的剑吗？可这有什么呢？阴雨密织的日子里，也可以从仙儿的甜笑里看到阳光。

八

漫天枫叶狂舞，猩红如血。

“蒿阳铁剑，听说过吗？”黑衣人说，“我就是郭蒿阳。

“不知道。”一切都很陌生。

“你会死在林仙儿手中。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已经死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

“小李飞刀！例无虚发！哈！我钦佩你的为人，却鄙视你的眼光。竟会交这样的朋友！

郭蒿阳仰天长笑。拔步而行。

“你是李寻欢的说客吗？”我说。

“呕？”他驻足，“你认识李寻欢？”

“我曾听说他是我的朋友。现在不是了。”

“为了林仙儿？”

“是。”

郭蒿阳仰首望天。

“我曾听说我是李寻欢的说客。现在不是了。”

九

极乐峒主说：“青魔手伊哭，是你杀的。”

极乐峒主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极乐峒主说：“五毒童了，是李寻欢杀的。”

极乐峒主说：“五毒童子是我最好的徒弟。李寻欢是你最好的朋友。”

极乐峒主说：“我杀不了李寻欢。我必须杀死你。”

我不能死。为了仙儿。

极乐峒主说：“你手中没有剑。我有时间告诉你，你会怎么死。天峒阴毒只有一种解药可解，是还魂草。还魂草只能在天峒阴毒的气息中生长。天毒阴毒只有我会炼冶。三百三十三天之内，你会痛楚而死，渐渐。”

极乐峒主手中闪出一株草。

极乐峒主说：“这就是还魂草。”

还魂草化作一股脓水顺指流下。

我不能死。手一动，食指已进入了极乐峒主的喉咙。

极乐峒主口中激出一团黑雾，溶入了我的呼吸。

我喉头一动，喷出一口鲜血。

极乐峒主倒下去，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

十

我，一个将死的人。不能让仙儿因为我，失去幸福。

极乐峒主不会骗我。一个只求一死笑对死亡的人会骗我吗？

第一次没有入睡，在喝了仙儿熬的汤之后。

我一动不动，不想让内屋的仙儿为我失眠而担忧。

“无命，你进来吧，他喝了我的汤，睡得比猪还死。”

是仙儿的笑声。不！不可能！

“睡得比猪还活我就不敢进了么？”门外的人推门而入。他从我身旁进入仙儿的内室。仙儿的笑声如盘旋的蛇。

不！不可能！我霍然起身。

是仙儿。而且不是梦。

“无命，替我杀了他，好吗？”仙儿挽住他的脖子，像一只柔顺的猫，半敞的衣衫里的躯体如一条柔滑的鱼。

“我，荆无命，从不杀，没有武器的人。更不杀，死人。而你，是具没有武器的尸体。”

五内俱焚，大概是天毒阴毒的功效。从墙壁上拿起灰尘弥布的剑，刺去。

荆无命没有动。他的剑尖舐到了我喉咙，我的剑已在他指间断为两截。

荆无命说：“我不喜欢想死的人。特别是那种死了之后还想死的人。你走吧。”

荆无命说：“仙儿，斟一杯酒。”

仙儿斟了一杯酒，捧到荆无命的唇边。

荆无命说：“仙儿，你喜欢把这杯酒给谁喝呢？”

仙儿捧着酒杯袅挪到我面前，脸上现出从前的温柔，羞怯怯地说：“小飞，给你喝。”

酥手一扬，酒顺我的鼻尖流下。

仙儿嘤咛一声扑入荆无命的怀里。

“无命，我们走……”

十一

我想起了李寻欢。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惟一的朋友。

我不恨林仙儿。毕竟爱过。这就够了。

我，一个将渐渐死去的人有什么理由有什么权利苛责她呢？

不久前，我还惧怕死亡。现在，已无所谓什么生什么死。仙儿离开我，对她有好处，对我也有好处。至少我可以少做一个选择：在死之前，是否告诉她，我是个将死的人。

我记起了我是只野兽。即使最痛楚的死，我也会捱到最后。

将那柄残剑，磨出了一个新的锋尖。

十二

“阿飞。”林仙儿轻轻走向我。

“荆无命死了。”林仙儿轻轻地说。

“因为上官金虹看上了我。”林仙儿幽幽地说。

“可我最爱的是还是你，阿飞——”林仙儿搂住我，轻轻地喘息。

“你还会爱我吗？”林仙儿的秀目缥缈如嫣红的云。

“别傻了。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包容你。”我无法拒绝林仙儿，无论她做错过什么。但说过这句话，我心中闪出一丝愧疚与刺痛。

我还有权利爱她吗？

我又开始惧怕死亡。

不！不！愿一切都没有开始！愿一切都已经结束！

我吻到了一团火，一团有着流水形状的火。

“你愿意要我吗？”林仙儿的眼神迷离着，蒙上了一层绯红的雾气。

“不，不。”我绝望地退后两步。

林仙儿蓦地丧失了所有的神彩：“这不是你一直想得到的吗？”

我能给她什么呢？我，一个生命即将消溶的人。

我瞥见仙儿眼中闪过一层冷冰的绿莹莹的火焰。

十三

醒来的时候，我的脸正浸在酒桌上的黏涎里。

这荒郊的酒肆在残阳斜照的秋日里缩成一团。

西风瑟瑟．枯黄的草索索地颤抖，残败的枝叶呜咽着挣扎。

一个静穆的行人在吟唱：

当泪水流下脸庞

风把枫叶吹得哗哗作响

那些在空中飘飞的燕子，就像

悲伤的红颜

萧瑟的树林

凋谢了最后温馨

在这座雨水荒废的城中

玫瑰被逐一修剪

装饰着无数美丽的谎言

岁月无声地迁徙

河流在一夜间潮起潮落

一些花开在梦里

一些人走向远方……

不要再对我妄谈爱情了

我年华已逝，两手空空

我的爱情在秋天

那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地方

吟唱与行人的背影一同飘然前行。

背影的吟唱戛然而止。

背影说：“你知道是谁最先吟唱这首诗的吗？”

十四

背影说:“是霍飞。吟诗仗剑走天涯的一代诗侠，霍飞。”

背影说:“霍飞隐居于菊香岛。一个四面海天碧透的地方。”

背影说:“霍飞有一株草，叫还魂草。”

背影说:“前任武林盟主古龙古大侠有句耸动江湖的箴言，你可知道？”

背影说:“盟主说，男女之间，谁先动心，谁就满盘皆输。如同高手对决，谁先失去冷静，谁就得死。”

背影说:“记住。”

秋阳残照。

背影飘然溶入丰腴的晚霞。

十五

林仙儿倚儇在上官虹的肩头，旖旎地从我身旁掠过。

我只是笑了笑。

转身时，泪水已斑驳了一切。

十六

在蓬勃的海面前，一切武功，一切爱情，都微不足道。

“你确定能找到菊香岛吗？”

李寻欢说出这句话，继之以连续的咳嗽。他的腮颊病态的鲜红。

“正因为没有人找到过，才需要寻找。确定能找到的东西，还需要寻找吗？”

我把小舟拖进了澎湃的海。

李寻欢微微笑了笑。

我踏上了小舟。腰间盘着那柄残剑。

死神快。我的剑，更快。

十七

当我重返中原的时候，两鬓已然斑白。

景仍是，人已休。

我没有找到菊香岛。没有找到诗侠霍飞。没有找到还魂草。

我没有死。我找到了解药。

在与海浪与鲨鱼的搏斗中，我恢复了固有的兽性。

天峒阴毒造就的痛楚对于野兽来说，算不了什么。

决绝之心与寻找之心就是天下至效的解药。

三百三十三天之后我没有死，一直到现在。

十八

我行走在苍凉的古道，一步一步走着我孤独的人生。

有的人注定就要孤独一生。

把孤独酿成一杯酒，且行，且饮。

十九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尘嚣弥漫。我遇到了林仙儿。

青布疏衣，半老的容颜。

我不会认不出她，任地老天荒。

擦肩对过。驻足。

背对背。喧嚣的街市静谧如荒林的子夜。

林仙儿幽幽地说：我恨你，始终恨你。

我无法忘掉你对我的爱，自始至终，不能。

我大步走开，一直走出她的气息，走出她的啜泣。

心痛得越来越厉害，痛得无法呼吸。

二十

我只是只野兽。野兽。

野兽也会心痛，也会流泪。

我只是只野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