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渔是颇能入诗的材料,两千年前的《诗经》就留下了坎坎伐檀的余响,杨升庵一曲“白发渔樵江渚上”,被他的后辈杨洪基唱得沧桑无限。山水田园诗人几乎没有不写樵子的。王维诗云:“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孟浩然也有云:“江静棹歌歇,溪深樵语闻。”大抵隐逸诗人都觉得与渔樵为友,以渔樵入诗,方显得放达、古朴,逸乎尘外。
十五六岁以前,我也作过樵夫,不过与王孟诗中的相比,少了些诗意。古代的樵夫,可能是专业的,他们一般以砍柴卖柴为生,生计也似乎颇为艰难。宋人就颇多悯樵诗,如罗与之的《商歌》:“东风满天地,贫家独无春。负薪花下过,燕语似讥人。”而我则不同,只是寒暑两假,加上周日这些上学之余的日子上山砍柴;挑着柴担走在山道上,听听鸟声,也不会觉得它们是在嘲笑我。
鄂南山区方言,砍柴叫“斫柴”。每到假期,黎明早起,约上三五个同伴,腰系刀扎,肩扛扁担、柴夹就上了山。一群人钻进林子各找一个地段,专找杂木硬树砍。砍断了,削去枝叶末梢,打成捆,背到山梁上。估摸差不多一担了,就开始“剿柴”。“剿”同“斫”一样,是鄂南方言里的古词汇,就是把柴棍裁成一尺多长的样子。“剿”完后,就把柴棍码在柴夹里挑回家。
深山砍樵,闻到的樵声是多样的。若砍精硬一点的树如檀木,是“坎坎”的钝响,这在《诗经》里早有记载;若是大树,倒下时的“唉乃”之声,整片山林都听得清楚;若砍含水分多的继木等小灌木,则是“嚓嚓”的脆响。这些响声常常是同时响起,或起或落。砍柴人起先是闷声不响,林中只有砍声回荡。过了一阵,才互相探问:“差不多了吧?”“还差着呢!”于是樵声复起。静谧的林子,樵声樵语被山风吹散,让林木梳理一番,传到山下路上行人的耳朵里,也能领略“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意趣。若是文人雅士听了,必定暗暗感叹:古风犹存哪!
山中多野果,我们在砍柴时常常能遇见。比如猕猴桃,酸不溜秋的,还有猪腰子般的八月绽、九月黄,或白或黄的的果瓤,味道都极美。有谁先见到了,必定惊喜地告诉伙伴,大家放下柴刀,一起来分享。还有一种叫饭筒子的,初夏开满清香的白花,不久就结满酸酸的青果,到了十月初霜,果子就变黑变甜了。这时节上山砍柴,若是饿了,可抓几把充饥。这些原来属于鸟雀的美味,碰巧让我们遇到了,茂密的山林又是唧唧喳喳地热闹一阵。
有时林中还能听到樵歌。见诸古籍的樵歌大多是隐者教唱的,是极雅驯的。我听到却是俚俗之词,不光俚俗,简直有点油滑:“对面山,好女人;大红褂,绿头绳。和尚见了连声叹,道士见了咂嘴唇……”充满了挑逗之意。我不会唱樵歌,只是天气炎热的时候,站在山岭上长“呜”一声,希望唤来一阵凉风,真的就有一股凉风扑面而来。这大概就是晋人所谓的“啸”吧。有时独自一人砍柴,林子幽静,心里有些怯意,于是大声背诵学过的古诗文,以排解心中的紧张,每每也能凑效。记得《岳阳楼记》这篇古文,就是在砍柴时背得烂熟的,可见一心有时也能二用,这等雅事我以为几乎入得《樵子韵事》了。
上高中后,便很少动柴刀了。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回一趟老家,偶尔也动过再做一回樵夫的念头。只是老家因为封山育林,不烧木柴,改烧蜂窝煤了。这样也好,老家的山林是遭过几回劫难的。抗日那会儿,因为树大林密,日本人不敢贸然进山。可是经过大炼钢铁,林木砍伐殆尽;后来又几经山火,加之人口猛增,砍伐量加大,林木日渐稀疏。如今真的能让山林重新茂盛苍郁起来,把樵声变作鸟语,倒也是一件妙事。于是在心里说:就让远去的樵声,成为怀旧者纸上的风景吧!
2005年7月5日改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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