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怀孕,被丈夫送回半山区的老家,为的是能让婆婆照顾我。
久居平原的我,看惯了一马平川,乍一进山区,特有新鲜感。下了公共汽车,满眼的丘陵,呈波浪状;满眼是如蛇一样的蜿蜒起伏的小路;满眼是露出山包外的树梢,烟雾缭绕,朦朦胧胧的,似笼着青纱的梦。我心里为之一震:真是世外修真之所。走上山梁细瞧,山坳里房屋这一座,那一座的,确是“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这不是陶渊明之所吗?我欣然前行,若不是有孕在身,我定会狂奔而下。
山前山后转了两天之后,我开始讨厌这遍地的黄土,满山的乱石。初来时感觉到的仙境成了我的囚地。若不是丈夫忙得实在是不可开交,我早跑回城里去了。五月的山区,刚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满眼的黄土,让我看了反胃,可能是我孕期反应的缘故吧。唉,山里的日子苦呀,每天能吃一顿白米饭,那是上好的人家,丈夫偶尔通勤给我从城里捎回点青菜吃,对有些人家来说,就是过大年了。因为白米很少,婆婆就给我做粥就咸菜吃,时间久了,我看到粥和咸菜就想吐,心想,这要是有一点青菜吃就好了。
有一天,我闲逛到山坡上,无意之中发现几棵“大脑韭菜”(就是露在地面的那部分像韭菜,地里的是个大大的白白‘脑袋’),我小心翼翼地抠出来,前后左右细看,竟然抠出一大把。我高兴地拿回家里,婆婆给我做了一盆疙瘩汤,我吃的津津有味,真是美味佳肴。以后村里人就时常见我挎个小筐,拿一个小铲子在山坡上晃来晃去。
一天,我独自在家里给未出世的女儿做衣服,正在绣一只春花上面飞舞的蝴蝶,门忽然开了,进来一个黑衣男子,满脸的胡子,黑黑的脸,一脸傻笑,手里端的一盆青菜,径直地走向我,“嘿嘿”笑着,说:“俺妈叫我送来的”。一口白牙在黑脸的映衬下,显得白森森的,白的吓人。我本能地向后一退,但一眼瞥见那一盆水灵灵的小白菜,一把夺过来,倒在自家的盆里,把空盆放在离我很远的地方,看着他拿盆,几步一回头地走远,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我急忙看那盆小白菜,是刚出芽的,只两片小小的嫩嫩的叶子,像两只招向我的小手,也像是张开的两片薄嘴唇……我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然后就坐在盆边,一会放嘴里一棵,一会又放嘴里一棵,似乎怕有人会把小白菜偷走似的。不用说,那天的晚饭,是我有始以来吃的最好的一餐,说起来别人也许不会相信,我是一个人吃掉了整整一盆的小白菜。我记得,在我今后的岁月里,我吃遍了山珍海味,但我再也没有吃过那样的美味了。
婆婆说,给我送青菜的那个人叫“傻六”,跟他妈在一起过日子,就住在后面,从他家一抬眼,就会看到我婆婆家里有谁在走动。傻六其实不傻,因是排行第六,人们称之老六。一身的呆气,一米七几的个子,粗粗壮壮的,浑身都是力气。大大的眼睛,满脸堆着笑,头发乱糟糟的,像一堆乱稻草,脸上油黑油黑的,怕是有铜钱那样厚的污垢,如果用火减给他彻底地洗一洗,再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傻六一定是个挺标志的后生。
傻六家里哥们多,他那早年就守了寡的母亲给他们娶了一个又一个媳妇,最后留给傻六妈的只有那两间几乎要倒塌的小草屋。听说,傻六也曾有过媳妇,是外乡逃难过来的,就住在现在的小破屋子里。娶媳妇后的傻六,每天起早贪黑下地,不让媳妇动一点庄稼活,按他当时的话说,过的是天堂的日子。一个地道的农民,一年到头,就只看那几亩地,尤其是那个半山区,都是靠天吃饭,年头好了,一年粮食还能够吃,年头不好时,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一家人就要挨饿。傻六的媳妇跟着过了两年穷日子,最终在某一天,消失得无影无踪。傻六坐在门前的小土堆上放声哭了半日,可哭过之后,还是照旧下地干活,日子像以前一样,可人就比以前更呆了些,谁只要一提起他媳妇的话头,他就如一头发疯的公牛。渐渐地,大家就淡忘了那件事,而傻六从此再也没有提娶媳妇的事。
离分娩还有几个月,在老家呆的时间就会很久,公公特意为我在院子里破例栽了小半边西红柿,也可能是老天眷顾我吧,那一年的西红柿结的特别多。听老人说,黄土地栽西红柿成活率太低,也或许是谁家也不去尝试栽种的原因,其实,哪家愿意少收一些玉米而去多栽那些不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呢。
我闲着没事,除了每天在小山坡上捉蜢蚱回家烤熟喂小猫之外,就是每天看那一小片西红柿了,哪棵秧上的柿子大了,快要红了,哪个过几天能摘下来吃了,都在我心里明明白白地记下了。天天看,天天瞧,可明明头一天看好了的,第二天兴致冲冲起来想去摘下来吃的时候,偏偏看好的红透了的西红柿却不见了。我就觉得非常奇怪,一连几次,后来才搞清,一定是有人偷摘去了。我就坐在西红柿地里,偷偷地抹眼泪,怕让公公婆婆看见,也不敢说。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还真是好笑,满街的各式水果要什么有什么,怎么也不会为那丢了的几个西红柿哭。婆婆见我在地里转来转去,就说:“半夜里听到有点动静,可等出去的时候,什么也没看见。”丈夫回来时,我就和他哭着说了丢西红柿的事。他也没办法,总不能不上班在家给我看西红柿吧,就安慰我说,“下次回来,给你买苹果。”说是说,丈夫还是到园子里,把大个的,快要红了的西红柿摘下来,告诉我“捂几天就红了,一样好吃。”我心里想,“才不会呢,没熟透的东西怎么会好吃。”生气归生气,每天的眼睛还是在西红柿地里转来转去。两天后,无意中看到丈夫摘下的西红柿,我试着咬一口,真是很甜,也许是黄土地干旱的原因,那西红柿都是从里向外红遍的,连西红柿的籽都是成熟的。从那以后,西红柿成了我的最佳水果。但我还是想感受一下从秧上摘一个吃一个的感觉,那一定更是好吃极了。
又过几天,我终于看到红的西红柿了,而且一个一个地相继红了,先是红半边,像害羞的小姑娘“犹抱琵琶半遮面”,后来整个红透,在绿色的叶子映衬下,煞是好看。西红柿是从底向上结起的,一嘟噜有五六个,整株秧也就像一个塔,红透的、半红的、一点微粉的,大大小小的玛瑙似的挂满塔上。塔尖还开着小黄花,那花开的是温温柔柔,看了让我觉得心里特舒服。说来奇怪,西红柿再没有丢过,我便以为是高枕无忧了。
一天夜里,我正睡的香甜,听到外边有吵闹的声音,揉揉睡眼,见丈夫已不在身边。我爬起来出去一看,见傻六手里摁着一个人,正和丈夫说着什么。听丈夫说,小偷是在邻居租房子住的一个外乡人,在私人开的小煤矿上背煤,半夜背煤回来,饿了,没有吃的,每天都来摘几个西红柿吃。丈夫摘几个红透的西红柿揣到傻六的怀里,他说什么也不要,只是笑了笑指着我说“你回屋吧!”
傻六有时为了多挣点零花钱,也到小煤窑上背几趟煤,有一天无意中听到有一个外地人说偷西红柿,他就警觉起来,他知道,整个村子,也就只有我家栽了西红柿。他也曾看见我挺个大肚子在西红柿地里走来走去。从那以后,他从煤窑回来,就藏在我家附近,主动地看护起西红柿来,终于,把小偷给抓到了,虽然丈夫当场把那个人放了,但傻六告诫他,“不许有下次。”话虽短,但极有威慑力。我当时听了傻六如此,竟没敢相信,心想“天下会有这样的傻人……?”丈夫就说,“别看傻六看上去傻里傻气的,但他的心眼特好,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他一准上前。”后来西红柿地果真太平无事了,我也总摘一些给傻六的妈吃。听婆婆说,几年之后,大家的生活好了,家家都栽西红柿,就没吃到过如此甜的西红柿,不是种不活,就是没等果子长大就烂掉了。后来女儿出世了,小脸粉嘟嘟的,大概就是因为我多吃西红柿的原因吧。
我在老家住那半年的时间里,一般是不大与人交往的,傻六两次帮了我大忙,算是接触得多一点,且离得又近,每次有好吃的,都会给他送过去一些,以便让傻六妈也尝一尝。傻六和我谈话不多,最多也就是“嘿嘿”地笑几声,有时候,有什么新奇的东西,也给我送一点。有一天,我大胆地问:“老六,那一大盆小白菜是从哪搞到的?”傻六笑笑说“是前村一个亲戚的大棚子罩的,妈妈没舍得吃,让我给你送去的。”我当时心里一动,我不能不为山里人的憨实、善良所感动。
后来,我回城里待产,女儿出生后,我工作又忙,也不能总回老家,也只是每年的春节才能和公公婆婆团聚几日。每次回家,傻六看前院屋子里人影幢幢,就知道一定是我们回去了,我就特地把从市里带回去的乡下看不到的、买不到的好吃的送给傻六。当时,婆婆特不理解,说我太大方了,傻六不值得给他那么多好东西,人人都拿他开玩笑,唯独我不然。婆婆哪里知道,在我馋得连青草都吃得下的时候,那盆小白菜对我的重要性会是什么,那一小片西红柿对我的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记得孩子一周岁的时候,我抱孩子回老家,特意把孩子给傻六抱,傻六当时一愣,用力地擦了擦手,连连说“这孩子真好看,脸粉红粉红的,眉毛弯弯的,嘴红红的,像你。”这是傻六和我说的最长的一句话,我还看到傻六眼里有泪花在闪,我不知道是不是让她想起了他的媳妇,还是第一次有人肯把孩子给他抱。我当时,还一本正经地说:“没有你看护那一小片西红柿,我女儿怎么会如此水灵。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呢。”我这句话是实话,因为后几个月,我吃什么吐什么,每天只吃西红柿。而那西红柿都是傻六守了后半夜我才能吃到的,也才使女儿有了足够的营养。
所以我每次回老家,都会笑呵呵地和傻六说几句,每次回老家,都给他带几件旧衣服,因为他穿的实在太破烂了。有一年,丈夫特意给他买了一套新衣服,却总没见傻六穿。听婆婆说,也只有我们回家那几天,傻六穿上我们给带回去的旧衣服,脸也会洗净,头发也不那么乱,平日里还是老样子,但孝敬他娘是不打折扣的。我心想:“他可能怕我这个城市里的人笑话他吧。”
政策变了,山里的日子渐渐好过了。傻六把那两间小破茅草屋踹倒重新翻盖了一下。可村里人还是谁也不敢给他提亲,可能是穷日子把人给过怕了。
公公去世那年,我女儿已经十岁了。我们回去的时候,家里的事都打点好了。傻六忙前忙后,像是给自己老子办丧事一样。看到我女儿,还抱起她,举过头,女儿看他那脏兮兮的脸,满脸胡子,乱蓬蓬的头发,吓得“哇哇”直哭,我就告诉她,这位就是你在妈妈肚子里时,让你享用西红柿营养的那位叔叔。女儿听过我讲过那些事,所以也就不怕傻六了,还亲切地叫他六叔。傻六别提有多高兴了,可能我们一家人是唯一对傻六敬以称呼的吧。
山里送殡和市里不同,我搞不太懂,丈夫从小到大念书,对一些事也搞不清。有一个情节叫“送衫”要有亲朋穿孝衣拿着扎的纸人、纸马、花圈、钱库等绕着村子走一圈,每到一处宽敞的地方,还要闹丧,要有家人舞着花圈耍一通,还要有鼓乐队伴奏。这是个又累又不讨好的活,通常都是如至亲去做,丈夫是个读书人,才不信这些,但乡里旧俗没办法,正头痛时,傻六接过了丈夫手里的花圈,随着乐曲拼命地舞着,时值数九寒冬,傻六却是满头大汗。
公公去世后,丈夫把婆婆接到城里,我们也很少回家。等到第三年给公公祭扫时,我回去了一趟,傻六特地过来看我,他老了许多,以前的乱稻草似的头发大半已花白,满脸的皱纹是岁月在他脸上雕刻的桑沧。他本是很高的个子,整日的劳作,加之背煤的辛苦,他的背佝偻得厉害,慢慢流淌的时间把他压得矮了许多。更让我吃惊的是,他的耳朵听不清了,我要大声对着他的耳朵喊他才听得清。我看得出他听不清的痛苦的表情,那种苦楚让人揪心的难受。我告诉他,我下次来给他买一个助听器,他就会听到声音了,他依旧是“嘿嘿”地笑两声。听村里人说,一次,邻居办喜事,放一种小礼花,就是那种小作坊私下生产的。那东西点不好就会蹦到人,谁也不敢放,都躲得远远的,最后,有人把傻六推过去,傻六什么也没说,等礼花在天空像金粉一样地四下散尽后,傻六发现,他的耳朵就嗡嗡地响,后来渐渐地听得就费力了。
回城里之后,因工作忙,我就没有再回去,也就把答应傻六的事给忘在了脑后。后来,因婆婆年事已高,已到了弥留之际,她要活着回到她的老家,丈夫拗不过,没办法,只能把她送回去,日夜陪伴着。这次见到傻六,和他说话已经得用打雷的声音了。邻居说,傻六没事时,总是站在公路上,向远处望,谁也不知道他在望什么,但我知道,我食言了,惭愧得很。我二话没说,掉转身回城,跑了几处商店,花了五百多块钱买了一个助听器连夜返回。当我把助听器塞到傻六耳朵里时,看到他像走出黑暗一样的兴奋,眼睛里滚出混浊的泪,同样的“嘿嘿”笑声,那笑声里却似灿烂的春天。虽然没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可以缓解了他的听力,我的心却稍稍有一丝宽慰。
送走了婆婆,料里完一切后事,我们就要离开老家,这一别,没大事,可能不会回来了。傻六也意思到这一点,其实他真的比谁都聪明,他只是把一切都深藏在心里,用他那双朦胧眼睛去清楚地看这个世界,用他的心去品味人生。从不与人计较,从不在乎人怎么看待他,村里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只要招呼他一声,他就会伸出自己那双长满茧子的老手,你就会依然听到他“嘿嘿憨实的笑声。
那天,临上车的时候,看到傻六老远地站着,穿一套崭新的衣服,细看才发现是前几年丈夫给他买的那套。头发虽还是花白,但让他用水梳开了,不显得乱糟糟的,耳朵里塞着助听器,弯着腰,脸上挂着笑。我女儿跑过去,抱着傻六说:“六叔今天真是酷毙了。”他可能不懂得这个新词,但知道一定是夸他呢,可他现在抱不动我女儿了,要不然,他一定还会把她举过头的。
傻六妈妈去世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现在看他孤零零地生活,着实可怜,丈夫给他扔下几百块钱,他这次没有推脱。村里人都知道傻六和我家的一些不寻常的交往,尤其看到傻六塞着助听器喜滋滋地四处走,都说:看人家傻六,多会攀亲呀。可谁也不会知道两家人的真正情结,是缘于那一盆水灵灵的小白菜,谁也不会知道傻六,在后半夜人们都熟睡在梦乡里时,他却在守卫着那一块西红柿地……
又过了几年,遇到一个老家的人进城里。向他打听傻六的近况,那人说,死了有二年了。
这一年的清明,我和丈夫回到老家,给二老添坟之后,最主要的是去看一眼傻六。
傻六的坟在一个不显眼的小山坡上,长时间的风吹雨打,坟头只成了一个小土堆了,上面长满了蒿草,有一人来高,中间还长了一棵小杨树,也已经有手指粗了,笔直笔直的。也不知是风的眷顾,还是杨花的垂青。我多多地烧了些纸,此时,我真的希望那纸钱能真的到阴间,到傻六的手里,那样他就不会再多辛劳。在红红的火光里,我好像看到傻六怎样挺身而出,从歹徒的长刀下救出那个如花的外乡女子,好像看到那一大群人从远处幸灾乐祸的等着观赏一出好戏即将上演的眼神,好像看到傻六用自己血肉之躯挡住长刀做靶子的情景……听人说,傻六抱着歹徒的腿,让那个外乡女子跑掉;听人说,傻六在乱刀下已是血肉模糊;听人说,闭上眼睛之前他还紧紧攥住助听器……人们翻遍了他的破衣柜,只找到了一件像样的衣服,那是几年前年丈夫送给他的,他一直都没舍得穿的那套。人们把那套衣服给他穿上,把助听器依然给他戴上,如果不是那该死的助听器,傻六连天上打雷都听得吃力,怎么会听得到一个女子凄惨的哀求声,可连带助听器的傻六都能听得到的叫声,那些听力完好的人怎么那时会比傻六更失聪……
我和丈夫把蒿草连根拔去,在坟上添了许多土,我把一束鲜花放到老六的坟前,可能这是他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次闻到别人送的鲜花的花香吧。
临走时,我又向坟上抓了一把土,丈夫还去掉了那棵树的枝杈,为的是让它笔直地生长。
一年又一年,杨树逐渐地长高、长粗,陪伴着长眠地下的傻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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