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太白的生命中,始终有一轮圆月或隐或现。他第一次出现在月下,是在唐开元十三年。这一年,二十五岁的他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边漫游,边求仕,这时头顶上就跟随了一轮峨眉山月。此后的日子,这轮明月就映照在他的左右,他暮从碧山下,就有山月随人归;梦游天姥山,就有湖月送他到剡溪;而当他酩酊大醉的时候,便壮思遄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明月,似乎成了他人生舞台上一道永恒的背景。
然而,当我仔细端详这位月下人物的时候,发现这位豪气四溢的诗人并没有醉心于如水的月色。每当他月下独酌,总是抱怨明月不能同他酣饮,抱怨影子不能与他对酌。可见,他还是游离于月光之外,既没有将自己融入月色,也没有让明月进入他的心灵,头顶上的这轮圆月,只是证实了他的存在,而这种存在是被人忽视的,因而也是孤寂的、痛苦的。
出蜀之后,李太白的生命中出现了三个兴奋点:第一次,是在天宝元年,因道士吴筠的推荐,四十二岁的他被唐玄宗召到长安,他以为施展抱负的时机到了,不料却于天宝三年失望地离开了长安;第二次,是在天宝十五年,永王以抗敌平乱为号召起兵,召他入幕,他满以为可以“一扫胡尘净”,却落得个获罪下狱、流放夜郎的结局;第三次是在上元二年,太尉李光弼率军讨伐史朝义,六十一岁的他决意从军,终因衰病乏力,半路折归当涂。而这些日子加起来,也不过三五年时间,更多的时候,他却是在漫游,在漂泊,在幻想。当他遭遇挫折,就会去寻找那片属于他的月亮,就会出现在月下。这时候,他的心灵多么需要月光的慰藉,他的狂想多么需要月光来冷却,然而他却拒绝慰藉,拒绝冷却,一次次试图摆脱月色的笼罩,却又一次次地跌入月色的深渊。
我敢断言,他不是一个能被月光穿透的人,他的心灵,他的举动,更难被常人的目光解读。于是,有人说他“不过豪侠使气,狂醉于花月之间耳”(罗大经),有人说他“始终是一个出世的道士”(胡适),他那飘逸于月下的风神,他那灿烂于花下的醉态,似乎佐证了这些说法。但他毕竟太复杂了。说他有济苍生、安社稷的儒家思想吧,他又有遗世独立、归依自然的念头,有栖隐林泉、寻仙访道的举动;说他以神仙自居吧,他又愤世疾俗,鄙视权贵,击剑任侠,轻财重施。龚自珍说:“儒道侠实三,不可以合,合之以为气,又自白始也。”儒、道、侠真的在他体内合为一气了吗?在我看来,这三股真气在他体内互不相融,互相较劲,他的心灵,不过是一尊痛苦的鼎鼐,三种药物在其中煎熬、翻滚、折腾。饮酒之际,他仿佛是豪迈放浪的侠客,酒精的作用又使他陷于建功立业的翩然浮想;寻仙的时候,他仿佛是道貌岸然的羽士,实际上不过是通过仙道来寻求他难以实现的梦想。他没有被月光穿透,却被酒浸透了,酒给了他幻想,给了他狂热,每当月色侵入他的汗腺,马上就被燥热的酒气逼出。由此,他陷入一种唐•吉诃德式的狂热执着,这种热衷于治国平天下的执着,让后来的一些人莫名钦佩,而他自己,此时该是多么的痛苦。
可以想见,这一个深深陷入痛苦执着的人,根本不会有绝望的时候。他可能有过短暂的失望,但只要认为时机到来,便会起而折腾,然而不久又会坠入失望,陷入痛苦。
实际上李太白只不过是把月下的天地当作了他的后花园,只有当失意、痛苦的时候,他才去那里释放、消遣。就连他人生的谢幕,也在这个后花园进行:在安徽当涂采石矶,醉意朦胧的李太白看见江水中那片漂不走的圆月,产生了拥月入怀的冲动,于是纵身一跃,跃入了滚滚波涛。他这一举动,引起了后人无尽的猜测和轻率的断语,有人说是对美、对理想的追求,有人说是因为不堪病痛的折磨。如果我猜得不错,在这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在这个痛饮一醉的夜晚,他又需要明月来相伴,需要让明月来印证他的存在。
当他纵身一跃的时候,必定有一种月下飞仙的感觉,一种用生命换来的美妙感觉。但是,他完全是用一种颠倒了的目光来看这个世界,因此犯下了一个难以挽回的错误:把江水当作了蓝天,把水月当作了天上的月。但如果不是这个错误,他炽热的衷肠又怎能有须臾的冷却,他孤苦的心灵何时又能拥有片刻的宁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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