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爷爷
八岁时,我家搬到一个青砖灰瓦的三合院里,隔道的一个独门独院里住着宋爷爷一家人,老两口和一对女儿,宋奶奶的精神有问题,大家都叫她疯子
我爸爸是个很健谈的人,一来二去的就和宋爷爷熟了,他当时有60多岁,很高很瘦,稀稀落落的一头白发,比较短也还整齐,每天晚饭后都来找我爸爸聊天。他说着说着就会说出很压韵的话,谁也听不懂,渐渐的还能转回现实的话题上来。因为我听不懂,所以就格外的认真听,怎么听也还不行。后来听爸爸说,宋爷爷小时候念过私塾,我听不懂的应该是一些古诗词。
因为他家成分不好,每次运动都没落下他,宋奶奶是他第一次被抓走时急出病的,带着病还把一儿两女拉扯大,宋爷爷一家人最后从省城下放大我的故乡,他落在皮鞋厂当工人。满腹的才学没处用,只好在闲聊时,过过嘴隐。
宋奶奶并不扰邻,根本不出她家的院子。宋爷爷上班之后,她脸总是抹的黑黑的,一手卡腰站在自己的院子里,见到过路的人,就用另一手指着说些不雅的话,直到那人走过。爷爷每次下班回来都和蔼的对她说:走,咱们回家。两个人就相跟着进屋了。
花开花落,几度春秋。两个女儿先后的谈恋爱,嫁人,生了各自的孩子。
有一年,宋奶奶得了重病,不行了,一直拖延到大儿子从佳木斯赶回来,才咽了气。他家的很多亲属也都来了,气气派派地发送了老太太。
那年,我在念高一,我家又搬走了。
大二的暑假,我路过老院子,远远的看到宋爷爷白发蓬乱,一个人坐在一个小墙头上,呆呆地看着远方,我第一次看到了孤独,寂寞。
怕自己掉眼泪,我连招呼都没打,就匆匆的走掉了。
韩娘和金娘
我出生在一个大院子里,两边的厢房很长,各住拾几户人家。我家在厢房中间,住独门独院的两间,右首的三间依次住着金娘和韩娘家,她们两家公用一个厨房。
金娘和韩娘都是填房,各有一个先房的儿女,金家的是儿子,韩家的是女儿。韩娘又生了一儿三女,金娘又生了一女两儿。金娘的脾气好,对所有儿女都是和和气气、慢声细语的;韩娘没什么涵养,张嘴就骂孩子,不分亲后。我记事时,韩家的先房女儿已经嫁到乡下去了,连春节都不回来看看。听奶奶说:韩娘对她很不好,在家时总是骂她,骂得很难听。孩子好不容易长大了,一条腿的根部还长了什么东西,总不封口。当时的消炎药特别贵,也治疗不起,挺了有一年多,有一天,同院里住着的一位热心的医生,很急的找到韩伯伯,说青霉素降价了,你女儿必须得用了。于是那个女孩才得救了,伤口愈合后,那条腿却短了一节。孩子在家里实在呆不下去了,就急匆匆嫁给了一个农民。
文革后期,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两家的大儿子都带着大红花下乡走了。送儿子时,金娘给先房儿子带好大的一个包袱,生活中常用的东西里面都有,还把眼睛哭的红红的,谁只要提到下乡两个字,她就会掉眼泪。韩娘什么都没给孩子准备,在自己儿子走的前一天,还信誓旦旦地说:她儿子永远不归也不想。看到载儿子的车渐渐远去,眼眶里也盈满了泪水。她从此再没骂过孩子们。
金娘两口子都是裁缝,工作原本很辛苦,当时工作条件很差,对眼睛的损伤非常严重。每年春节前还得给全院的孩子各赶制一套衣服,他们只好整夜的忙,有时候要忙到年三十的早晨。但他们从不抱怨,每年去求,都和气的收下布料,年年如此,金伯伯不到50岁视力就很差了。看到他跌跌撞撞的样子,我的心怯怯的,宁可不穿那些新衣服。
我爸爸是个聪明人,很快就体谅到金家的处境,我家攒了一年的钱,欢天喜地地买了一台缝纫机回家。爸爸去金家坐了几个晚上,回来后就能做衣服了。我自豪地穿着爸爸做的衣服,一直到高中毕业。
有一年,韩娘在单位出了工伤,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被切纸机切掉了,什么都不能做了,她亲生的女儿又太小。她先房的女儿适时地回家了,什么都帮着做,娘俩才摈弃前嫌,韩娘对待这个女儿才视如己出。
韩大爷
韩大爷自然是韩娘的丈夫,他们夫妻俩堪称绝配。韩娘整日急急忙忙的做家务,粗声大气的骂孩子;韩大爷却泰然自若地做着外快,细声细气地说着道理。韩娘没文化,是从乡下填房到韩家的,先房还有个儿子,心里觉得有点委屈,所以抱怨声不断;大爷是私塾打底,又一直在书店工作,看过很多书,也有许多的阅历,修养很好,所以不和妇人一般见识。和他家比邻而居八年,没听到他们夫妻吵过架。
大爷多才多艺,不只文章写的好(我爸爸私下看过他早年的文章),还精通剪纸、篆刻、绘画等等。
他非常喜欢我,因为我8岁以前就能看懂小人书(据爸爸后来说,我当时还能给好多孩子念书听,我想我当时应该认识很多字了,算是偷师学艺)我又很安静,能耐心的看他在纸灯笼(大爷做的外加工活)上画画,整晚整晚地看,乐此不疲。我对他画灯笼的过程很着迷,那么淡黄色的一页带横皱的纸,又平常又单调,只要大爷很随意画上三根绿色的小草,感觉就不那么简单了,再配一朵粉色的小花,立刻变得清新淡雅,又美丽多姿,好神奇呀!遇上大爷心情好,画上两朵不同色的花,就简直是绚烂多彩啦!每年的腊月里,大爷都要画,我照例跟着看,大爷从没烦过我。
大爷闲下来还拿书给我看,还指给我看他的作品,我看不太懂,但小小的我的心里知道:能印在书里的一定是很优秀的,而且我看着也很好。在大爷的潜移默化下,我知道读书是一件很高雅的事,我下决心,一定读好多书,象大爷一样的做人。也渐渐懂得:大声说话的人,不一定在理!
大爷有一个最大的嗜好是喝点小酒,不多不少,每晚二两,都是他的和我同年的女儿豆粒(秀丽叫白了)去打,每次只打二两。豆粒每晚拿着白色陶瓷小酒壶打酒,也成了我院的一道风景。
大爷还给我取了个外号叫“借水来啦”。事情的来由是:在我4、5岁的一天,妈妈和奶奶正在做饭,忽然发现水不够了,叫我去韩大爷家要一瓢水,我一边走,心里一边合计,怎么能朝人家要东西呐,爸爸早教过,别人给东西都不能要,怎么办?迈进大爷家门才想出办法:借!于是急急地喊“韩娘,我借一瓢水”。在场的人都被我借乐了,以后大爷见我进门就拖着长腔喊“借水来啦”。
很不幸的是,在拨乱反正的78年,文化人的春天来了,而大爷却因为肝癌带着他的满腹经纶辞世了,死时才刚刚50岁。
一辈子郁闷不得志,不得开口,终于让说话了,他却不能开口了!!
因为大爷去世太早,小女儿才11岁,没能好好培养儿女们,没有一个孩子能和他媲美!
本文已被编辑[千山我独行]于2005-7-2 11:58:17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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