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一个比较好的日子，我说比较好，是因为那天下雨了，暑热的天气下个中雨实在是很舒爽的事情。

那天，妹妹正在厨房里给我做酱排骨，我坐在沙发上，拿着一本《格林童话》给冰冰讲故事，冰冰歪在旁边听得快要睡着了，门铃响了，我起来过去开门，冰冰一下子来了精神，先我一步跑过去把门打开了。门开的刹那我感觉我的血液有了片刻的凝滞，门口站着桑，我魂牵梦萦的甜甜。我压住内心的狂喜和激动，我对冰冰说：“冰冰叫姐姐进来。”我说完了就哑然失笑，我搞乱了辈份。冰冰奶声奶气地说：“姐姐进来吧。”冰冰说完歪着头看桑，桑看着冰冰也一脸的狐疑。我告诉她这是我妹妹的孩子。桑想抱抱冰冰，却又没有下手，走进来，只是看着我，我看到了她的脸上因为焦虑而表现出来的憔悴。

妹妹听到有人声，就从厨房里出来，看到了桑，妹妹笑盈盈的，我对妹妹说这是我的学生，大连的，桑迟疑了一下，把我妹妹叫做姐姐，我真想笑，可是没有笑出来。妹妹帮桑把行李放到书房里去，就继续到厨房里忙了。桑问我燕子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那是我妹妹，我指了指冰冰说这是妹妹的孩子。桑的表情自然了许多。桑默默地看着我，我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我问她怎么突然就跑过来，也不打声招呼，桑说一看到我的信她就跟公司请了假过来了，我让桑去洗一下澡，我继续给冰冰讲童话。我一边讲一边在思考怎么跟妹妹解释这个不速之客。

“哥，这个女孩子怎么长得这么漂亮，怎么会一到上海就到你这儿呢？她是你什么时候的学生？”妹妹从厨房出来，看到桑不在就问我，我大声地回答，希望桑能听见：“我以前的学生，比我小不了多少，她到这里来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以前我被摩托车撞伤的时候她和同学一起来看过我，所以她知道这里，我得想办法让她找地方住。”我这等于下逐客令了，可是我实在不忍心让桑到别的地方去住，她奔我来的，我怎么能赶她走呢？如果换了我，我会很伤心的。妹妹说：“她刚来，先让她休息一下吧，这么快就让人走开不好，大老远的跑来，你可不能让人家心里不舒坦。”我答应了妹妹让桑在我的家里先休息一下。

下午，妹妹就带着冰冰回南京了，她说冰冰明天就要去练钢琴，不能缺课。我说我现在已经能自己照顾自己了，妈妈太忙，就不要让她来了，妹妹说不行，一定要让妈妈来的。我说不急，过几天再来也行。

桑来了之后，看了我一会儿，就一直在小卧室里睡，我去看了她几次，她睡得很沉，冰冰走之前也看了她几次，跑过来跟我说：“姐姐哭了，睡觉了还哭鼻子，还没有我勇敢。”我跟冰冰说那是累了出的汗，一会儿就好了。我的鼻子却酸酸的。

妹妹走之前，让我把桑的事情处理好，别让别人说什么闲话，这对燕子不好。我说好的，我会处理好的。妹妹走的时候我也没有叫醒桑，她们越少接触越好。

天已经全黑了，桑还没有醒来，我打开床头灯，坐在床边，看着她有点苍白有点淡灰色的脸，心疼得不得了，我没有叫醒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直看到她醒，我在她的鼻子上吻了一下，她伸手轻轻地打在我的肩膀上，我没有躲开，看着她笑。也闭着眼睛抱住了我的腰，把头轻轻地伏在我的腿上，我抚摸着她的肩膀，感到她在微微地颤动，我抬起她的脸，她的脸上满是泪水。我很少看到桑哭，可是这一次她哭了，哭得无声无息。

“我又没死，你哭什么？”我轻轻声地问她。

“跟死了有什么区别，整天也看不到你，你一个人到处乱跑，要是出点什么事，我会多伤心？”说完又趴在我的腿上，我感到我的短裤上湿漉漉的。

我告诉她我是在高速公路上出事的，出事的那天，正是她回家的那天，她说她知道，可是不知道我出了事，正发着短信，后来就再也接不到了，我说我的最后一个短信是要她在无锡站下车的。桑说也很奇怪，以为我只是说说而已，没有当真，要是留下来早就留下来了。后来，她真的想在无锡下车，可是又收不到短信了，就算了，后来很长时间也没有再收到短信。

我问她：“这么长时间为什么不打电话过来？我也不知道你工作什么样子，担心呢。”

桑说：“还说我呢，我以为你一离开我就不想我了，那么长时间也不打电话给我。我好几次想打电话的，可是一想到打电话，就算哭，就忍住了没有打。我很想你，可是我不敢碰电话，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搂紧了桑：“怎么会呢？我一直想着你的，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怕你知道我的情况会不能安心工作。”

“工作有什么安心不安心的，我跟你说过了，是舅舅给介绍的工作，单位还可以的，每天早出晚归，办公室，搞搞设计，没什么太繁重的活。越是没事做越是想你。虽然办公室里还有一些其他的人，可是大家自己做自己的事，很少来往，真的很想你。”

“真的很想我就回到上海来吧，这样的单位我也能给你找到呀。”

“你早就说过了，可是我真的不想留在上海，我总是觉得自己太孤单渺小，在这里真的觉得太单薄，在大连，我每天晚上可以回家，跟妈妈在一起，跟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情还能稍微好一些。要是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我一定会发疯的。柳杨，我很想你，很爱你，你想去大连吗？我希望你跟我在一起，我离不开你的，这段时间对我来说真的是煎熬。”

“我也是，这些天，我在家里，虽然也有一些人来看我，但是我最希望看到的是你。那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把我的情况告诉你了，我本来也不希望你来的，可是你竟然来了。你真的那么爱我吗？”

桑点点头。我拉着桑起来：“快起来吧，饿了吧？要吃点东西。冰箱里有好多菜，你会做饭吗？”

桑笑盈盈地起来：“当然会做饭了，上大学时就在宿舍做过，跟那帮同学学了不少呢，看我给你露几手吧。我真的饿了，一天多没吃东西了。”

“怎么了？路上没吃吗？车上不是有餐车吗？”

“心里惦记得你，哪吃得下去呀。”桑说着直奔冰箱。

早晨醒来，我拖着受过伤的右腿一瘸一拐地到菜场买菜。我走得很慢，这是很好的速度，太阳出来之前，城市的温度已经不低，走得快了只能多出汗。菜场里的味道介于清新和污浊之间，我穿过鲜鱼和冻虾织成的空气，选了几样桑喜欢的菜就回去了。我回到家里一看，桑还没有起床，我以为她是过于劳累，我摸摸她的额头，滚烫的，嘴唇干干的，没有什么血色：我的宝贝桑发烧了。

我抽回手，再一瘸一拐地去药店买药。可是我不知道具体该买什么样的药，那些常用的药对她不知道有没有效。在上海，在没有保险的情况下，千万不可以生病的，药费贵得吓人。

回到家里的时候，桑已经起来了，傻坐在客厅里。我把药放在茶几上就陪着她坐，她把右手挂在我的脖子上问我哪去了。怎么买这么多的药。我告诉她我刚才看到她病了。桑说没事的，只是一般的发烧而已，感觉没那么严重。我让她先吃药，她说不必吃药的，都是空调惹出来的病，单位的空调开得很大，经常不舒服，洗洗澡，出出汗就可以了。

我给桑放了热水，然后把桑放进去，脱去了防卫的桑显得那么的柔弱与纯洁，我像守着一个白玉的雕像，看着我的桑沉浸在水里。在热水的刺激下，桑的脸上有了红晕。我说：“桑，你真漂亮。”这是我发自内心的赞美，真的，我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近距离地仔细地阅读我的桑。就这样，我拖了条凳子坐在浴缸边看着我的桑泡在水里。桑说：“你看得痴了，不可以这样看女孩子的，会让人觉得你图谋不轨。”我对桑说：“我在欣赏一件艺术品。我觉得你就像海的女儿，可惜我不是你的王子。”桑说：“你就做我的王子吧，哪怕一刻也好。”我说：“海的女儿是为了追求一辈子的幸福才化成了泡沫。”桑说：“她追求的只是一个梦想，一个注定要破灭的梦想，肥皂泡一样的梦想，梦想破灭了，她就变成了泡沫。”我问桑：“如果你是海的女儿，你愿意追求这样的一份梦想吗？”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笑。我亲了亲桑光洁明亮的额头。我说：“桑，你比我年轻，你可以寻找更好的生活的。”桑说：“虽然我比你年轻，也可以像你所说的那样寻找更好的生活，但我已经找到了。难道你不能给我更好的生活吗，你不是我最好的归宿吗？人不能因为年轻而活着，我也会有三四十岁的时候。等我白发苍苍的时候，希望你还陪在我的身边不要离开我。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会一直守在你的身边陪伴着你，一起变老。相信我，不要怀疑我。”

“可是，我们还是要先离别的。你不可能一直都这样陪着我的。”

“我会回来的，等我回来的那一天，我希望你都是我的。我不必再跟别人争夺你。算命的说，今年是我的灾年，我不知道是为什么，许多事总是不顺利，难道爱上你是我的灾难？我觉得不是，爱你没有错。你要不是你就好了。我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跟你在一起，你等我好吗？等我念完硕士，念完博士，你再娶我好吗？”我笑了：“桑，那个时候，你也许还年轻，可是我已经老了，我不会等那么久的，你相信我，总有一天，你从枕边醒来，看着身边的我再也不必为离别而发愁。我会永远是你的。我会尽快到你的身边。”我把桑从浴缸里抱出来，轻轻地为她擦干身上的水，桑乖得像只小猫。我给她擦身体的时候，她哼哼叽叽的，像出生不久的小猫。

黄昏的时候，我带着桑在小区的街道上走，风很大，很凉。可是，不久以后，桑又要离开。桑走在我的前面，小脚一点也不老实，踢踢这儿，踢踢那儿。我说：“桑，你在练习足球吧，中国女足很不错的，比男的强多了。”桑说：“也不见得吧，我比你强并不代表女足比男足强。”我笑着说：“我揍你，不能这样说，你什么地方比我强了？”桑说：“我们现在就可以比比看看，看谁的球踢得好。”桑这是故意整我，我的脚伤了，怎么踢？我说：“君子不乘人之危。”桑说：“我不是君子。”我说：“看来你也是挺难养的哈？”桑跑过来拧了我的胳膊一下就跑开了。我疼得不得了，却追不上她。

星期三，妈妈打电话过来，说她要过来照顾我。我回话说我在这边很好，能够自己照顾自己。叫她不要来，我很清楚，如果妈妈来了，桑可就没有地方放了，妈妈还说妹妹回去之后跟她说有个女孩子到我的家里来，那个女孩子走没走，我说早就走了，妈妈说我要注意影响，不要有什么不好的事瞒着家里。我说我会有什么事呢，我会注意的。妈妈最后说她过些日子还会再来看我，让我不要到处走动，等伤养好了上班。我说就是想上班也没有班上，暑假哪有什么班上啊，可能学院里要开会，可是我这样也是不能参加的。妈妈让我不要罗嗦了，我就放下了电话。放下电话后我对桑说，你婆婆刚才打电话来问你有没有回去，你婆婆还挺关心你的。桑说有本事的话不要挂电话，让她也问候婆婆几句，我说拉倒吧你，让我妈妈知道你在我家里，你躲都没处躲。桑搂住我的脖子说：“我就躲在你的怀里。”我拉着她的马尾巴说，我希望你一辈子躲在我的怀里。桑哧溜一下滑到地板上，坐在那儿发愣，我和桑并排坐在地板上发愣。

我对桑说，我们的关系最终还是要公开的，老是这样躲着也不是个事。我想找个时间跟家里人说说。桑说，这样贸然的行为一定是不可以的，不管是谁，都会成为我们的阻力。我说我一定会说出去的，只是我还没有想好应该告诉的第一个人。桑说等等再说吧，心太急了，反而坏事。

上海的夏天很热，我和桑整天都待在空调的房间里。

桑走的前一天下雨，雨很大，一会儿也就停了。我撑着雨伞和桑走在浦江边上，桑紧紧地搂着我的腰，我让她放开，我说这是在闹市，让认识的人看见不得了，桑说：“怕什么，什么都不用怕，我爱你。我喜欢这样抱着你。我还能抱你几次，你愿意一辈子这样被我抱着吗？”我说我愿意。

那晚的灯火辉煌，像梦里的爱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