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28岁了，在单位上班。　

前些天，我刚跨进单位的大门，就看见宣传栏里贴出了一份会议通知，说是下午要召开一个职工代表民主生活座谈会。代表名单中居然有我的名字：程庶。这着实让我感动，简直可以说受宠若惊了。试想，单位里年轻人那么多，参加座谈的代表人数那么少，为什么这其中就偏偏就有我呢！可见领导心中有我啊！为此，我又感到有些愧疚，因了平日里那些隐之于心的不满与宣之于口的怨言和牢骚。　

会场设在行政楼的小会议室里。嘿！那个气派呀，让我一下子联想到电影里蒋委员长召开高级军官会议的场景。木质的会议桌围成椭圆形，厚实而豪华。坐的是真皮沙发，舒适而富有弹性。会议桌上还摆满了水果，有红富士苹果、纽荷尔脐橙、水晶葡萄等，还有不知什么高级品牌的进口大香蕉，都是我平时看见就馋得流口水却又舍不得花钱买来吃的。这种待遇在每周例会时如何能享受得到呢？这就足以表明代表就是代表，代表不同于群众啊！　

一向不苟言笑的贾书记满脸堆笑地走进会议室，双手捧着真空玻璃茶杯，我发现贾书记笑起来真比阴沉着脸好看。办公室甄主任紧紧跟在后面，有领导在场，他总是显得那么谦恭。甄主任双手托着一个文件夹，一看就知道那里面装的是有分量的材料。　

贾书记选择了正席左边的侧座位坐定，呷了一口茶，极其亲和地说：“同志们辛苦了，今天下午耽搁各位一点时间召开一个座谈会，想听同志对我们工作的意见和建议，现在局里的领导还没来，同志们随便聊聊，吃点水果吧！”说完接过甄主任递过的材料认真阅读起来。读了几行，他抬起头来，摊开右手又说“同志们吃水果吧！”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应着“不渴”，然后继续闲聊。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始剥脐橙，心想，心想大概带些酸味吧，这样想着，禁不住口水就快流出来了。我把自己面前的水果收拾殆尽，只剩下那根进口香蕉，打算带回家慢慢品尝。　

局里领导终于来了。会场顿时寂静，继而是响亮的掌声。贾书记和甄主任迎到门前，让到正席上坐了。然后一一介绍：这位是钱书记，这位是吴局长，这位是全处长，这位是佘科长。　

贾书记始终面带微笑，每介绍一位领导，都带头鼓掌表示欢迎，也为我们鼓舞留下了相应的时间间隔。我发现贾书记每介绍一位所留下的时间间隔，鼓掌的次数，响度都构成标准的等差递减数列。我暗自对贾书记这精妙的分寸感佩服得五体投地。　

被介绍的领导一一颔首致意。然后贾书记开始作汇报，依然是“三上一下”式的开头。我继续品尝着邻座递过来的水晶葡萄，隐约听到“极大的提升”“充分的发展”“长足的进步”、“辉煌的成绩”“令人满意”“倍感欣慰”“一致好评”等词汇。也许是刚吃过甜脐橙和苹果的缘故，我感到这葡萄竟有些酸涩。　

汇报足足念了半个时辰，未了，贾书记非常谦和地说：“当然，我们的工作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今天请大家来，就是要听听各位的意见和建议。今天来的各位领导都是求真务实的领导，赞歌就不要唱了，专谈问题吧，大家不要拘束，我们向来倡导各抒己见，畅所欲言嘛……”　

会场又是一片寂静，代表们开始剥香蕉。他们剥得很慢，很轻，很仔细，剥开的皮每一块大小很匀称，最后竟形成花瓣状，真像一件艺术品。时间一分一分地从他们的指尖划过。　

会场依然寂静。贾书记假咳两声清清嗓子，又说：“大家随便谈嘛，随便！”代表们把剥了皮的香蕉塞到嘴里。不知道那香蕉正是照着人的嘴巴大小长的，还是人的嘴巴就是照着这香蕉大小长的，他们结合的竟是那么密实。　

会场依然很寂静……　

大概就是我闲着吧，局里的钱书记指着我说：“那小伙子，你先谈谈吧！”贾书记跟着面带笑容地说：“程庶，领导叫你谈，你就大胆地谈谈嘛，啊。”　

代表们齐刷刷地把目光转向我，嘴里依然塞着香蕉。他们吃得很慢，嚼得很细微，香蕉始终未离开嘴巴。　

既然领导要我说，又无人说，那我就说吧。我从基本建设说到干部选用，从预算开支说到民主监督，从津贴分配谈到推优评先，力陈单位管理存在的种种弊端，并提出了“避免重复建设”，“杜绝腐败浪费”，“唯才是举，任人唯贤”，“鼓励先进，保障公平”等自以为富有建设性的意见。等我说完，全场又是一片寂静。待我抬头看时，代表们都用极为异样的眼光看着我。甄主任显得异常紧张，贾书记的笑凝聚在嘴角边，显得极不自然。　

吴局长打破沉静，“这位小程同志谈得很全面，很有见地，很好。大家接着谈，随便谈啊。”代表们的香蕉还没吃完，会场除了偶尔几声拘束的干咳声外，一片沉静。过了几分钟，钱书记发话了。　

“嗯，今天座谈到此为止。这个，我简单地说两句。这个，从同志们的言谈中，啊，这个，可以看出百分之九十九的同志们对单位领导的工作，嗯，是满意的，啊。这个至于个别同志的看法，啊，这个只能代表个人观点。啊，这个，我相信你们单位领导，啊，一定能够再接再厉，这个，做到十全十美……散会！”　

贾书记和甄主任将局里领导送了出去，代表们紧随其后，将我落在最后。临走，邻座小李诡异地对我说：“你挂了，等着瞧吧！”　

“可是领导让我说的呀！”　

“叫你说你就说啊？太不成熟了你！”　

“我……”　

贾书记和甄主任送走领导回来，我听见贾书记怒气冲冲地对甄主任吼道：“这代表人选你是怎么定的！简直是个混蛋！愣头青……”　

我怔怔地站着，看着手里的香蕉，它是那么黄，黄得圆润而透彻，我不知道它的粗细是否刚好与我的嘴巴吻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