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1030?——1106?),字叔原,号小山。是宋初词坛的代表人物之一。其父晏殊虽身居相国高位,却也是填词的高手之一。晏几道禀承乃父的灵襟秀笔,在填词的成就上,比起晏殊来犹有过之,而无不及。堪称宋初词坛上一个颇具后劲的人物。
晏几道著有《小山词》一卷。约略存词二百余首,然大都为感伤沉郁的抒情之作。虽然从思想内容上来讲没有什么重大的社会意义,所写的题材也仅限于婉约抒情,但是其细清新俊逸、感情挚切。在艺术技巧上也臻于妙境,佳句秀段,俯拾皆是。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卷一云:“北宋晏小山工于言情,出元献(晏殊)、文忠(欧阳修)之右,然不免思于邪,有失风人之旨。而措词婉妙,则一时独步。”陈振孙亦赞曰:“叔原词在诸名准中,独可追逼花间,高处或过之。”(《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
在北宋初年的词坛之上,晏氏父子和欧阳修是并驾齐驱的词人,而历来人们对于这三位的作品,根据个人之喜好而言,则以晏几道的词更受人们欢迎。其原因固然是因为晏几道本身具有的悲剧色彩,他的不幸遭遇令人同情之外。更缘于他的词“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黄庭坚《小山词序》),这种强烈的艺术魅力直接牵引着人们的心灵。
晏几道虽然是名相之子,但是其一生却郁郁不得志,其名见遗于《宋史》,当时的文人笔记亦罕有提及,连其故乡之旧版《临川县志》也不曾记载。原因或许就在于他在政治上的毫无地位吧。黄庭坚在《小山词序》中说晏几道“磊隗权奇,疏于顾忌,文章翰墨,自立规摹。常欲轩轾人,而不受世人轻重……叔原故人英也,其痴亦自绝人。”“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又说“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做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我们从晏几道这四痴中,可以窥得他的性格是如何地耿介和忠厚:耿介则不得权贵欢心,忠厚则必遭人欺陷。晏殊虽位居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其一生耻于求人,更不曾为子弟乞恩求泽。晏几道之孤高耿介,实乃谨守父风使然,虽为贵人之子,却“沉陆于下位”,“平生潜心六艺,玩思百家,持论甚高,未尝以沽世”(黄庭坚《小山词序》)晏几道才敏过人,实乃多才多艺之士,然因不见容于当世,致一生抱负未得展,只能以流连歌酒以自遣。陈振孙称赞晏几道曰“其人虽纵驰不羁而不求苟世,尚气磊落,未可贬也”。(《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
关于《小山词》产生的背景,晏几道在自己的《乐府补亡自叙》中曾说:“叔原往者沉浮酒中,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醒解愠,试续南部诸贤之余,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始时,沈十二廉叔、程十君宠家,有莲、鸿、苹、云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而已,而君宠废疾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伎,俱流转于人间……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垄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逝,叹境缘之无实也”。诚然,晏几道因为他的个人身世遭遇境况之起落,对于他所写的词也就影响极大。而另一方面,他所处的社会与时代背景对他的词作的风格的形成,也有很大的影响。
北宋自神宗以后,无日不在内忧外患的煎熬之中,而朝中大臣犹不能和衷共济。病态的社会怎能将衰弱的国势挽回,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即倒?!是以敏感的词人在感觉到大难来临之际,无不醉生梦死。生当斯世,救国无门,徒增伤感。于是激愤酿成其性情之乖僻,纵酒放恣在声色犬马之中麻木自己的精神。其内心之怨悱自不待言。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中曰“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此说所言极是,因为晏几道暮年的际遇,大似李后主亡国前的境况,歌儿星散,恍同隔世,当年韵事之风流,已经杳杳不可追回,且国事日非,情怀渐老,怎不令其伤感倍增?遍观《小山词》二百余首,大都为慨叹昨日欢情之易逝,今日孤怀之难遣,明日重会杳杳无期之伤怀之作。情调上不免低回婉转,缠绵悱恻,沉郁悲凉,与晏殊之闲雅旷达大异其趣。
一部小山词中,写男女之情的篇幅过半,但是这些篇章却也是晏几道的全部词作中最精彩的部分。晏几道的言情之作,无论写悲感或者欢情,都是格外地真挚深沉,感人肺腑,催人心动。白居易曰“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又言“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与元九书〉
感情因素之于艺术作品,如根之于植物。没有它,作品就失去了生命力。古往今来,脍炙人口的诗词,大抵不仅有情,而且每情必真。
况周颐于〈蕙风词话〉中言“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而晏几道的词最大的特点就是真。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评李后主词云“词人者,不失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又云“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这些见解就纯情的诗人而言,是不错的。因为纯情的诗人,其感情不是盈盈脉脉的平湖,而是滔滔滚滚的江水,一任其奔腾直下,没有边岸的节制,也不似平湖有停蓄不变的风度。对一切事物,纯情的诗人都是以“纯情”去感受,无反省,无节制,无考虑,无计较。而晏几道恰恰就是这样的一个无邪的赤子,他为人为诗的最大特点就在于他的真诚无伪饰。这一点从黄庭坚提出的晏几道的四痴就可窥得一斑。
晏几道的某些方面的多情、善感与痴绝颇似我们所熟知的贾宝玉的性格。晏几道作为一个纯情敏感的词人,又亲历着盛蟀不同的环境,自然熟谙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因此他的词作的情调难免伤感。
晏几道的词“工于言情而能真。”故陈廷焯虽嫌晏几道的词作不免思涉于邪,有失风人之旨,然又不得不称赞其措辞巧妙,一时独步。更言“浅处皆深,情辞并胜,曲折深婉。”
晏几道善写风流之情,欢愉之境,极尽沉郁之致,回肠荡气之胜。其词用句虽艳,但仍能表现得出纯真无邪的品性,使人不觉卑俗,不敢淫亵。令人虽百读而不厌。这一点,晏几道当是受到李后主的词所影响。后人把晏几道和李后主以及秦少游并列为“词中的三位美少年,”即因三人的词风相近,词格雷同——他们均能以纯净之笔写真挚之情,全无半点俗态。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尝言“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晏几道的作品,皆甚于此。
晏几道的词常以散聚合离之情,写落拓飘零的身世之感,察物观生,言哀涉乐,常在妍美幽约之境,惑于心,出诸口,不加矫饰,自合于词,感情真纯浓烈,动人肺腑。
晏几道的词虽然不及李后主的作品那般充满哀痛,但是在委婉之处犹有过之。观其所作〈浣溪沙〉所言
午醉西桥夕未醒
雨花凄断不堪听
归时应减鬓边青
衣化客尘今古道
柳含春意短长亭
凤楼争见路旁情
碌碌之劳生,悠悠斯离恨,尽皆行役人之凄苦,岂是身居凤楼之帝王权贵所能体会。作为一个纯情多感的词人,其向往纯真与美好的思想往往与社会上的假丑恶之现实格格不入。
晏几道不屑与现实同流合污,又生性软弱,更缺乏理性词人的明智与谋略,故命运是曲折多舛的,这也就使其词作中充满了大量的内心之苦闷无处排泄的颓唐与悲观。
晏几道写作所选取的题材比较狭窄,不外乎伤离怨别,感物怀旧,谴情遗恨之作。虽没有超出五代花间诸词的题材范围,但是在刻画情感的工笔细腻和委婉的措辞以及情深意浓的表达方面,更显清新俊逸,远为花间诸子所不及。
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云:“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无思妇之怀,寓孽于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以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格之厚”如果以浅直之笔写浅直之情,便自然会使人觉得一览无遗,不免有意尽于言,了无余味的索然之感。但是晏几道的词作则以疏淡中隐浓密,率直中见沉郁而著称。是故深曲含蕴,余味无穷。诸如其颇负盛名的〈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
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
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
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
该词中将梦中的欢会和醒后的凄清交织成一片,通过意识流动的笔法把一种怅惘凄迷的心境,以高华的笔触表现出来,在小令的技巧上,于当时确实堪称一个新的拓展。傅庚生在〈中国文学批评举隅〉中评论此词道“此词字句上下错落,前后呼应成翻腾之状,矫健可喜,犹有神龙见首不见尾之姿,情与景辄相牵系于接笋之处,又若轻露之着水,了其无痕……”此评堪称精妙。
大文豪鲁迅曾言“有至情之人,才能有至情之文。”惟能极于情,始能极于文。惟有晏几道这样的至情之人,才能写的出来这样真挚感人的至情之文。晏几道在他的另外一首〈菩萨蛮〉中是这样抒写对情人的爱恋之情的。
相逢欲话相思苦,
浅情肯信相思否?
还恐没相思,
浅情人不知。
忆曾携手处,
月满窗前路。
长到月明时,
不眠犹待伊。
情深如晏几道者,天下共有几人?只是晏几道的这种相思相忆的申请,谁人可以知晓,谁人可以明了?虽然如此,执着的晏几道依然一往情深地对“浅情”之人,没有丝毫的怨怼,而且是“长到月明时,不眠犹待伊。”真所谓“其痴绝人”,读者观之,莫不为其情深款款而泪落青衫。
另一首〈思远人〉“泪流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词中申言己身因为无处寄书而流泪,虽然流泪仍作书,滴类研磨,真痴人痴事。惟多情善怀的的晏几道方有此为。“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不说己之悲哀,而言红笺都没有了颜色,更是痴心妙语。晏几道的另外一首词这样写道:“真个别离情,不似相逢好。”真乃一句痴情之言谁人不知道离别苦相逢好呢?但是就是这种傻瓜类的语言却成为晏几道的痴的特有的表现方式。
晏几道的词中所用之语,看似浅白平淡。但是感情却深挚曲折,震撼人心。令人回味无穷,真可谓浅语有致,淡而有味。
当然,晏几道词作的风格也有他华丽的一面。故前人又将他比做金陵王、谢子弟。
晏几道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生活的奢华,环境的优越,造成他的词也具有华贵的一面。他词作中的一些句子,如“舞底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南陌暖风吹舞榭,东城京月照歌筵,赏心多是酒中仙。”“西楼临酒重重雪,南苑春衫细细风。”等等,其华贵之处,不让其父独美于前,而浓艳上则更胜一筹。比如晏几道的“云随碧玉歌声转,雪绕红绡舞袖回”一联与晏殊的“重头歌韵响铮琮,入破舞腰红乱旋。”其意同,而造语犹胜,无怪乎王国维先生谓晏几道乃“矜贵有余”了。
晏几道一生写作皆小令,其小令的艺术成就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其词形式完美,语出天成,不事雕琢,有着很高的艺术技巧。
晏几道的小令创作对于后来的词人,有着相当深的影响。清代的词人纳兰容若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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