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刚刚结束遗体告别仪式,就被送进了焚尸炉。他前天夜里才死,天气太热,停尸房停尸一小时,就要收取压冰费二百元,因此决定,今天火化,明天入土。
他没有理由死在这个时候,他才四十九岁,没有生过一天病,他死于车祸!他不应该死于车祸,他平身开车没有出过一件小事,无论是在炮火连天的对越作战的战场上,还是在这战后的二十多年里。
他的妻子委托我,告别仪式之后,就去附近的小山给他找块墓地,明天一早,让他入土为安。我是小镇的副镇长,又是他的胞战友。近三十年的战友之情,我抹一抹脸上纵横的泪水,把跪在地上的她,用力扶了起来,算是答应了。
所谓胞战友,是说我们当年都是无线电连一排一班的战士,对越作战,又是这个连队仅有的两个幸存者。他在越南战场上救过我的命。
他是个好人,一生并不顺坦的好人,没有子女。如果说,好人有好报,他在人生道路上,得到的最大的好报就是死后算公亡了。就像当年退出越南战场,他获得一级战斗英雄的军功胸章一样。
他文化程度不高,在部队干了八年义务兵,退伍还乡后,在政府机关开小车。那是前天晚上,他与单位领导下乡回城途中,车速较快,车前突然出现两个手牵手、不到十岁的小孩横穿公路,他急刹车,急转方向盘,小车撞在路旁水泥护坡上,他的脑浆流了出来。他把活的希望留给了孩子,自已选择了死亡。
他是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人。在越南战场上,他是我们连队喊出“向我开炮”的人。那是一场残酷而又伤亡惨重的战争,决不能和今天的伊拉克之战同日而语。我们连队是个无线电连,任务是协同侦察连深入敌后,把侦察到的敌情通过无线电波报告炮团,由炮团炮击地面目标。所以,我们的连队属第一批越境作战的部队,也是参战时间最长的连队。我们连与侦察连班对班混编,打的是敌后穿插战。越境后的第一天,连队的三部老掉牙的苏制“卡斯”车,都被地雷炸摊了。我们班的新兵小王,好一个白面书生的小伙子,在战场上还没有来得及放一枪,就被炸死了,才十八岁。他已经无车可开,又不懂无线技术,他成了无线电班的步兵。排长令我和他去埋小王的尸体,说是临时性处理,战后会运回国内安葬。那是用一种加厚的特制塑料制成的黑袋,把尸体装进去,埋了。这种装尸袋我们每人都有准备。当时我对他说,如果我先死,你把我埋深些,运回国内也运不回老家,我们的老家离这里太远。他鼓励我,一定要活着回去!
我们在热带雨林里用无线电密码发报,我们的炮弹还没有飞到敌人的阵地,敌人的炮弹就向我们飞来,或者是越南步兵的围剿;排长意识到,敌方对无线电波的监控能力极强,可能是苏式装备,只要有电波出现,他们就知道准确的方位。我们的战士总班总班的倒下,有时电报还未发完,对方的炮弹就炸得我们的战士血肉横飞。越境后的第四天,我们连队死伤过半。排长请示首长,是否可不用密码,直接用汉语报告敌情,让我们的炮兵有快速反应,让我们的无线电连能发完电报后快速转移,减少战士的伤亡,首长同意了。而且宣布战时给我们连队记集体一等功,排长的建议也有功,给排长个人记三等功。这个重要的建议,是他想出来的,排长说,战争结束后给首长说清楚,三等功是他的,排长不能要。可是,第二天,排长拉响了光荣弹,与七八个越军同归于尽了,他宁死不当俘虏。
第六天,我们一百三十三人的加强连,只剩下一个班的战士,干部只有一个负了伤的副连长还活着,只有两部电台还能用。连队两个卫生员都阵亡了,他充当起卫生员的角色。药品和绷带都用完了,他只能撕下死去战士的军衣,为伤者包扎伤口!我的大腿开始溃烂,已经不能行走,我求他给我一枪,让我痛快点。他让我远离了武器,他当心我会自杀。他对我说,你不能死,我们现在只有两个无线电操作员了,我们还要把侦察兵的情报及时发出去,你要自杀,就是叛变投敌!他的话要求我必需活下去!
又是一次发报之后,我们还没有来得急转移,越军的一个排向我们包围过来了。我们是技术兵,本来就不善短兵相接,何况我们十一个人,有一半是伤员。副连长命令我们,拼了,宁死不做俘虏。敌人明显是要俘虏我们,不对我们身体的要害部位开枪,他们有装备精良的冲锋枪、机枪,还有火焰愤射器,他们只点射。一阵交火之后,我们已经弹尽,副连长断气了。他叫我打开电台,把话筒交给他,那时我已没有说话的力气。敌人把我们压缩在十五平方米的范围里,就在这时,他拼着最后的力气大声喊到:向我开炮,向我开炮,……。炮弹终于飞来了,他把我紧紧压在他的身下。几十发炮弹的狂轰烂炸,越军死的死,逃的逃。待硝烟散尽,我感觉到了,我还活着,战友们的尸体压在他和我的身上。我艰难的挪动麻木的身子,把手放在他的鼻孔处,我意识到了气流。
我看到了他的下身在流血,我对着他的耳朵呼唤他的名子,他没有醒来,我已经没有能力帮助他。我用力去推压在他上身的尸体,我昏了过去。
我醒来时,是在团里的战地医院。我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问护士,他是否还活着?护士告诉我,他已没有生命危险,但伤的比我重。我再三追问伤在哪里,护士不给回答,男性军医告诉我,他不能生孩子了。我和军医、护士都流泪了。
战争终于结束了。革命烈士的家属,每户领到了五百元的一次性抚恤;我们连队两个活着的我和他,领到了残废证和军功章。
我们相互掺扶着看了在建的西南边陲烈士墓地,泪水滂沱,放声大哭。亲爱的战友,永别了。
我们被同时转到了后方的大医院,那是“八一”医院!
peipei20050630日夜
本文已被编辑[wintermorning]于2005-7-1 9:06:46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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