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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朵茉莉花……”晚风送来嘹亮的歌声,有人唱着歌。尖而亮的歌声从山边送过来,飞进车窗里,歌声甜甜的,有些稚嫩,却很美。高山按下车窗,往歌声飞出的地方望了一眼。他的心情很复杂,有兴奋,有急迫,更多的却是着急。
“好久没回来了吧?”后面的县委书记李在田问他。
“年过了没回来过,这段时间忙不赢。”
“想家啦?”
高山苦笑笑。他没有敢说爷爷病危,怕惹李书记着急。
三菱越野车不紧不慢的行进着。这是新千年开始的第一年,这条通往大山的路正在改造,路面不平整,到处坑坑洼洼,车开不快。高山心里暗暗着急,但没奈何。
今年山里的春天来得迟迟的,睡了一冬的树木才在枝头冒出一点点嫩黄,那样子很像刚醒来的婴孩。河边竹梢上偶或有一两只白鹭,像绿色带子上镶嵌的晶亮宝石,带给人的是万绿丛中一点白的韵味。景物很美。高山熟悉这些景物,熟悉这条路,他无心欣赏。打小到现在,这条路他不知走过多少回。早先是靠两只脚,后来乘公共汽车,不过那是去读书,参加工作后,就走得少了。不是不想回来,实在是活儿太多,身不由己。有限的回来几次,也因有事而来去匆匆。这次回来,本该有一个好心境的,这不仅仅是因为有专车送,县委书记亲自送回,而是因为这次回来是肩负着使命——弥河镇镇长,回来就不走了。是他现在的心境却一点也好不起来。下午两次接到妹妹高英打来的电话,说爷爷病危,要他赶回。那时他正在办移交,放下电话他就要往回赶,县委书记又要亲自送他来上任,他只得等李书记一起走。现在,也不知爷爷怎么样了!
说话间弥河镇就到了。
镇党委副书记何明海,副镇长余跃乐、张学武等一干人都在。他们主要是在等李书记高山心里明白。李在田一下车,一干人纷纷上前问候。高山也一一打过招呼。都是熟识的,没有什么客套。高山在县里几年,都打过交道。他逐一过滤了一下,何明海调来半个月,余跃乐是县委组织部下调来的,张学武是本镇的“元老”。高山本来与何明海同时调来的,因为李在田要出一趟远差,新的秘书没有到,他走不开,这一趟差就去了10多天,这样高山就迟来了半个月。大家都笑着,说是迎接高镇长。何明海虽然也笑着,但那笑却不自然。他已经三十五六年纪,在桃源镇干了4年副镇长,这次又调来弥河镇任副书记,心里很不是滋味。“真是朝中有人好做官。”比自己年轻差不多10来岁的乳臭未干的小子来当镇长,他很不服气。高山因为心里有事,压根没在意何明海脸上的变化。
晚饭后,李书记在弥河镇住下了,高山不便立即离开,也在镇上住了。这是他回弥河镇的第一个晚上。躺在床上,他怎么也睡不着。来弥河镇,他不知是福还是祸,他算不准这趟旅程前途怎样。他每次下来跟乡镇长打交道,都听他们道说“苦”,“基层工作难做”,他也知道,农村还不富裕,农民观念急待更新。但他有信心。想着工作,他又想到爷爷……
他睡不着。
高山拉亮电灯,日光灯柔和的光线立刻充满了整个屋子的空间。
高山打小一个人住一间屋子,习惯了,不怕孤寂,但是,第一天住进这熟悉而陌生的屋子,住进这夜深人静只闻天籁不闻人声的小镇院落,独自面对月光浸浸的墙壁和窗,心里总有一种难言的孤单。他爬起来走近窗边,外面是昏黑的山林和在下弦月苍白光线中的夜。野地里隐隐约约,高高低低的是树丛,朝远处望去是无穷无尽的虚空。空气润湿而凉爽,就像刚从梦中醒来的大弥河伸出一只湿漉漉的手在脸上轻轻触摩。长时间的眺望仿佛看见了大弥河边山岩上的家。夜幕中的景象竟然由他幻想成山岩上的木板屋。木板墙上的门开着,爷爷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门口……
高山的心紧缩了一下,他感到对不起爷爷。从小到大,爷爷对他付出的太多,而爷爷最需要他,最希望看到他的时候,却住在了这小镇上。假如他不是来任镇长的,假如不去考虑什么“影响”,假如不去考虑什么“前途”,此刻他已经坐在了爷爷身边……
看不见的障碍造成了这段难于逾越的距离。
高山从窗边,从那浸透溶溶月光闻得到大弥河的气息的窗边退回来,依旧躺在床上。依旧不能入睡,脑子里思绪万千……
高山打小没见过爹娘,他没爹娘!从记事时起,他就只知道爷爷。看到别的孩子有爹疼爱有妈背着,他心里羡慕极了。他多想自己也有爹有妈啊,在他的记忆中,爷爷就这么老。爷爷很疼他,使他感到温暖。可是,爷爷代替不了爹妈,爹妈去了哪儿啊?他曾无数次的问过爷爷,爷爷总说爹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问山爷爷,山爷爷也这么说。他长到了7岁,读书了,同学骂他“拣来的娃儿。”他哭着问爷爷,问山爷爷,他们都说乱说的,不要听。有一次,爷爷还跑到学校,对骂他的同学吼一通,说再乱说就打人,吓得几个同学再不敢骂他。一天放学回家,他看见山爷爷怀里抱着一个哇哇直哭的小不点。山爷爷叫过他说:“叫妹妹。”他伸手轻轻摸了一下妹妹红红的脸蛋,甜甜的叫了一声“妹妹”。山爷爷乐坏了,连说“乖”。又让他“把奶瓶拿过来。”山爷爷把奶瓶放进那张张开的小嘴里,哭声马上就停止了。
“山爷爷,哪来的妹妹?”他睁着好奇的大眼睛问。
“生的罢。小娃儿问啥子,去做作业。”
高山噘噘嘴,规规矩矩地去做作业。爷爷回来,他又问。“生的罢,小娃儿问啥子。”爷爷也这么说。
第二天上学,同学们叽叽喳喳,说山爷爷拣了个娃儿,说那娃儿被丢在路边差点被冷死了。同学问他那娃儿乖不乖,他一脸疑惑。想起爷爷和山爷爷告诉的“爹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的话,他明白了,自己也是拣来的,像妹妹一样被丢在路边差点被冻死。从此他更爱爷爷。
妹妹稍长,可以叫爷爷了,听他叫爷爷,妹妹就跟着叫爷爷。他叫山爷爷,妹妹也跟着叫山爷爷,后来就改不了口。妹妹是山爷爷拣来的,山爷爷带大的,本该管山爷爷叫爷爷,妹妹改不过来,山爷爷就让她这么一直叫着。爷爷和山爷爷用山里人特有的方式抚育自己和妹妹。自己长大了,妹妹也长大了。可爷爷和山爷爷都老了,爷爷……
屋子里一片静谧,偶尔听见窗外风吹树丛的声音,人们都睡熟了。
高山不敢再想下去,他心里紧张,他想天一亮就赶回山岩。
第二天早饭后李书记召集镇里几个主要负责人听汇报,高山又不敢走。这么一耽搁又去了半天,直到高英打来爷爷去世的电话,他才不得不把情况告知镇上,忙急急的赶回来。
5
“李书记,我们这儿的新书记好久来哟?”
汇报会一结束,何明海就瞅准机会,向李在田打听。其实何明海并不希望来什么新书记。何明海想探一探李在田的口风,看自己有没有希望坐到那个位子上。高山没来之前,镇上是由何明海临时主持工作的。高山来了,他这个临时一定要取消的。但高山只是担任镇长,书记的位置仍然空着。是不是……
何明海想到这里就禁不住兴奋。所以他要探李书记的口风。
“你们不是干得好好的么。”
李在田没有说要派人来,也没有说不派人来,丢一个话把头给何明海去嚼,去猜。
这话让何明海高兴。这就是说,一时半时不会调新书记来。是不是在考虑我……何明海搬着指头数了一遍,镇上原来的干部要提上来显然不可能。新调来的人自己排在余跃乐之前。虽然刚到了一个高山,但刚任镇长又任书记不合常理,否则这次就直接任书记了。数来数去只有自己,无论资历能力都该任书记了。何明海越想越觉得是这样。这么一想,何明海对李在田更加殷勤。
“李书记,看看我们的古镇吧。我们正在开发,你站得高看得远,帮我们策划策划,看怎样搞合适。”
何明海的话很中听。何明海没说指示。何明海觉得这种场合说指示李书记听着一定不舒服。说策划,就有设计师的意思。既抬高了李书记,又不落半点“捧”的痕迹。
有一种新的提法把阿谀奉承感情投资叫精神贿赂。这种贿赂的方式虽然表面上看没有付出金钱物质,但实质一点也不亚于金钱和物质贿赂。特别是在一些喜欢吹捧,哥们义气、地方情结浓厚的人中,这一方式累累凑效。何明海正是看中了这一点。他在桃源镇就是通过这一手段被提拔为副镇长的。
李在田也没打算立即走。李在田是下来调研的,送高山只是顺便。偌大的弥河镇,整个班子差不多都烂掉了,作为一县的书记,他是有责任的。至少是对这些人失察。
“行,就先看看你们的古镇开发。”
李在田答应得爽快,出乎何明海的意料。也使何明海欣喜不已。
何明海赶忙在前边带路。何明海的眼睛没离开过李在田。从楼上走下来时,何明海双手伸着,紧盯着李在田的每一步,样子就好像照顾一位身体衰弱的老人,随时抢前搀扶。其实李在田只比何明海大三四岁,也就四十来岁年纪,身体壮着呢。
汽车开不进老街。汽车在老街前停下来。李在田走下车,何明海急忙抢上前为李在田拿公文包,秘书早已提在手中。
“李书记,这边走。”
何明海见没有可为李书记效劳的,就转过身来迎接他往老街走。
李在田并没有急于迈步就走。李在田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小梳,将头发梳理一遍,感觉顺了,这才向老街走去。
“李书记,我来……”
何明海见李在田梳完头发,上前就要帮他拿小梳子。何明海心想,李书记怎么能拿着小梳子在街上走呢,多不雅呀。一定要帮他拿着才好。
李在田笑道:“不用。”说着就把小梳子放回了衣袋里。
何明海觉得有些尴尬。但只是一瞬间的事。何明海马上恢复常态,谦恭地迎着李书记往老街走。
余跃乐一直陪伴在李在田身边。余跃乐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余跃乐没有着声。
余跃乐很大度,让何明海表演。
其实一路上李在田还是和余跃乐说话多。
老街很有古韵风情。吊脚楼,古戏台,神庙,粑粑铺,缝衣店……从街上走过,听得见每一块石板在述说故事,每一方古砖在讲述历史。何明海边行边说打算,李在田边看边听。一条街走完了,李在田就说了一句:“好好把握尽快开发。”
何明海马上应道:“我们一定按李书记的指示办。用最短的时候开发出来。”说完他突然想起一事,赶忙踅过去向副镇长张学武悄声道:“忘了安排午饭,你看看那边馆子头有好东西没得。”
“整起了。”张学武小声道。
“啥子?”
“岩鲤。”
“你去安排的?”
“余镇长喊弄的。”
何明海突然感觉心里一堵。
午饭后李在田当着何明海和余跃乐的面很随意的问了一句:“假如书记在你们几个副职中产生,你们说谁合适?”
何明海余跃乐都没准备,一时竟不知怎么说好。
“这……组织上看谁合适就定谁,我个人坚决服从组织安排。”何明海愣了一下,赶快表了个态。
余跃乐只傻傻地望李在田笑。
何明海猛然间感觉到那笑的不寻常。何明海感到了危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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