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爹两人住在秦淮河畔,离金陵不远。家有十几亩水田,由于我的坚持,又种了两亩花田。我每日早起,剪下时鲜花朵到秦淮桥头去卖。
秦淮桥头多青楼花船,没人在意一个女孩的抛头露面,也不会有人多看我一眼。
素秋是秦淮第一有名的藏春院第一有名的姑娘,我最大的主顾。一天她的小轿行过我身旁,我筐里满载茉莉。她叹“好香”,又幽幽地说:“这么好的花,本来长得好好的,一折下来,还能活多久呢。”
我笑:“姑娘所言极是,但这花不由我折来送到这儿,姑娘可会知道茉莉香润?这茉莉开在我园中,终年也未必有人赞香,岂不寂寞。得姑娘怜其一枝,胜似整株无人问津。”
她掀开轿帘。果然清秀娇媚,我见犹怜。淡淡一笑,眼角眉梢无限妖娆,也有无限轻愁薄恨。轻启朱唇,她笑道:“你倒是伶牙俐齿,颇有见地。这花儿我买了,以后隔一天就送来点,送到藏春楼指名给素秋,有人会给你钱的。”
从此我一天在桥头卖花,一天给她送花。送花去时她常留我攀谈几句,也算熟络。
那天我立在桥头卖花。筐中所余不多,大概卖不出了。衣襟上抽出别着红线的针串一串茉莉花绕在辫梢,准备回家去。一转头见他过桥来。素衣青衫,矫若游龙的翩翩公子。就是在这烟花金粉风流少年地,我也是头次见到这等人物。
他要买花。我挑出几枝最好的,问他送谁。其实不问就知,这等公子,能配上的只有素秋。
果然。他大方地丢下不少钱,拿走了全部花。我笑,只收了该收的。
这么便宜?他讶然。
不知世事的贵公子。
本就不值什么,又剩下不多了,当然应该便宜。
他走出几步又转回来,递过来一支茉莉。
再串个花串绕在辫子上吧。你两个辫子只绕了一个。挺好看的。
这话素秋听到了会怎么想,她可会在意。我这么想着,却还是笑着接了过来。
他大概夜夜都在藏春楼轻歌曼舞中度春宵,我天天在桥头卖花看到他。我不再送花到藏春楼。素秋不说什么,倒是他对我说,你每天送些花给藏春楼的素秋姑娘,就说是赵公子送的,多少钱我给你。
其时天色初明,他刚从藏春楼出来。我淡声道,谢公子盛情,可是恕不从命。这茉莉玉馨虽娇嫩易谢,折下也可开数日,天天送去只怕浪费。公子不在乎钱,但此花系我手植,深知花开不易。寻常花朵也希冀有人赏怜,何况此花香雅娇洁,更该怜爱呢。
他笑道,姑娘此话似有深意。以茉莉花自拟其身,也很恰当。
我脸上飞红,连忙分辩:公子取笑,不过是我对自己种的花有感情而已,并无他意。
他道,秦淮烟花臻集,只素秋和你能以花论之,其余不过庸脂俗粉。姑娘言语伶俐,清丽可人,不是寻常女子。
秋气渐起。园中鲜花已不多。菊花要珍奇品种挪入盆中或是剪枝作了盆景才好卖,我不喜菊花,所种几株也都寻常,索性剪来泡酒或涮了火锅。我边剪边想,如果素秋看见,更要心疼得连声责我呢。
无花可卖,我便不再进城,在家帮爹种菜收粮,闲暇时重拾夏天撂下的绣工。卖花的钱兑了六两四钱银子,算作私房。桂花快开了,盘算着用这钱央木匠刻几个花色饼模,中秋好做桂花月饼。
不是不想他。想也无用。他是素秋的人,光眼神就看得出。他恨不得一腔柔情都化做围着素秋的空气,冷暖毕知,须臾不离,哪还容得下别人。
最终我还是剪了半筐桂花进城送给素秋。特意挑在下午,不想遇上他。
素秋眼神涣散,时常望空出神,若有心事,话也很少。
我很快出了藏春楼。却见他在桥头呆站,望定素秋的窗户,一脸失魂落魄。我讶然,上前搭话。
果真是落魄了。父亲本是朝中大臣,不料中谗免官抄家,忧愤而死,全家星落云散。他身上带的银子在藏春楼挥霍一空,老鸨看他失势少财,将他扫地出门,不许素秋再见他。他靠变卖身边贵重物品度日,还死守在这秦淮桥头,为了多看素秋几眼。
痴心如斯,也算罕见。
先得给他找个容身之地,不然时间一长他定成乞丐。秦淮桥头的乞丐也有门派帮规,就算他肯也难在那里立足。叫他回家是笑话,把他全部家当都卖了还不够路上的饭钱。我提议他到我家去住,村里正缺义塾先生。
“我管你吃住,你尽可长住,还能教书挣钱,顺带温习功课准备考学,我帮你打听素秋的消息,你一旦考中功名就可名正言顺地娶素秋!你考学还不是一朝两朝的事情?!”连哄带拉,终于拐带成功。
爹拗不过我也就同意了,他住了西厢房,和我的东厢房相对。
我时时上城去见素秋,帮两人鸿雁传书。怀里揣着他们的书信的时候我常常想打开看看里面写着什么。他们以为我不识字,信都没有封过。
但我没有打开过。那里面文字的缠绵悱恻不是写给我的。虽然我多么想知道,他会对他心爱的人说些什么,想知道那么美丽深情的女子怎么描述对他的情意。
年下藏春楼生意红火,我几次都被阻在门外。贿赂丫环才知道素秋不肯见客,老鸨气极,搜出了他的书信,把素秋打了一顿,也不许我再上门。
他听了失神半晌,一天也没出来吃饭。我急得不得了,但也不敢敲门去劝。
第二天他出来了。我松了口气。他冷冷地坚决地说,我要用功读书,今年一定要考中。
我做不了什么,除了上城打听素秋的消息,就只有不停地绣。我的刺绣在乡里是有名的,绣好的东西攒得多了,城里的绣坊就来人买走。
手绢、腰带、披风、长裙、短袄、被面、荷包、香囊、幡带;甚至是嫁衣、盖头、纱巾、绢扇、屏风,我都能根据面料的质地和货主的要求,绣上精细雅致、几可乱真的图案。
一次绣被面,货主说一定要绣几朵倒垂的莲花。我看着大红的缎面发了怔。这缎子只好用金线,要绣莲花就少不了绿荷叶作衬,红绿犯冲,不好配色。便问可否换个花色。
那人象是新郎,一脸喜气。我想起刚见到赵公子的时候。人才平常,倒是读过书的人。
姑娘不知,这被面是我特意为新娘准备的,她小名叫莲,而且倒垂莲谐音是“垂怜子”,也就是“怜爱你”的意思,麻烦姑娘费心绣得好看些。
这样啊。那我就绣了,希望绣成后你和新娘都满意。
我答应下来。
想了又想,干脆绣成湖上风光,荷花丛开,鸳鸯双双游于其中。
这一幅绣的时间格外长,所以他也常常看到。他叹道,你手真巧,绣得真好看,如图画一般。
我悠悠地道:我很羡慕有这被的人。
他不解,笑道:那你就给自己绣一床。
这可是一个人专给自己心爱的新娘订做的。
他怔,良久叹息道,你也会有那一天的。到那时候,你也会给自己绣这么一床被子。
是吗。
却分明听见,他转身离去之后轻轻的一声:
要是我也能送素秋这么一床被子多好。
针一下扎进自己的手。我暗想,我一定不为自己绣这样的东西,太辛苦太累人。
初夏将至,茉莉欲开。
藏春楼的消息让他的眉头拧得更紧。素秋还是不肯见客,天天以泪洗面让她憔悴了不少,而姿色减退是一个青楼女子的大忌,老鸨决定趁她还有些名气姿色的时候把她打发出去,最后挣一把银子。
这是好事,只这数目叫人头疼。老鸨说素秋的身价无论如何不能少于三百两银子。
我连三十两都没有。爹历年的积蓄也只五十两多些。他就不用说了,只有几两银子。普通庄户人家一年还挣不了十两银子,借遍全村未必凑得够一百两银子。再说,借了拿什么还?
他坐立不安,书也没心读了,每日只是发呆。
晚上,爹把我叫去,说:湘儿啊,你给爹说实话。你到底喜欢不喜欢他。
我怎么会不喜欢。可他只喜欢素秋姑娘一个人。
湘儿啊,我只你一个姑娘。当初你带赵公子回来时,我以为你喜欢他,要嫁给他。他虽然什么都没有了,但人不错,我也就同意了。可是现在爹明白了,他心里想的不是你。就算这样,你也想帮他吗?你想没想过,你帮了他,你也就彻底不能指望他了。
眼里热辣辣地有什么要冲出来。但我还是平静地笑了。爹,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可是没有办法,我不能不帮他。而且我也喜欢素秋,她对我很好。爹你见到她就知道了,她和我不一样,又漂亮又聪明,什么都会,就象仙女一样。爹你帮我赎了素秋,让她到咱家住吧,她当我姐姐,你多一个漂亮女儿,也会多一个好女婿。好不好爹。好不好爹。
爹注视着我叹息了,说,那你怎么办。
我扑过去搂紧了爹,泪一滴一滴水晶珠般滚出来,落到爹粗糙的衣服上。
卖了花田,又卖了几亩地。四处借贷,最后我把家里一只银香炉当了五十两银子。
当铺老板连声叫嚷赔本,眼神却分明得意得紧。那是前朝的古董,当初是御用玩器,战乱中流落到民间来的。
从当铺出来,我抱着三百两银子进了藏春楼。
老鸨听明我的来意,故作惋惜地大嚷,小妹子你怎么不早点来,两天前有个去外地上任的太守缺个身边人,相中素秋姑娘了,五百两银子作彩礼娶了素秋带走了。素秋她也算出头了,跟二太太差不多,跟着的还是大官,荣华富贵揣着手也捡得到的嘛!
……
他木木地愣了很久,终于挤出一句话:把钱还了吧,地也买回来。
重买回来地,还完了债,银香炉没钱赎了。
爹说算了,那东西也用不着。
他拿走了当票,对我说,我一定赎回来还你,一定。
夏天我仍在秦淮桥头卖花,花都被我剪完了。卖不掉的晒干卖到香料铺,可以多挣些钱。
藏春楼一扇临桥的窗户不开了。素秋不在那里。我怎么也打听不出她被卖到哪里去了。
夏天过完的时候他准备动身上京赶考。我把夏天卖花绣花的钱拿给他,只有二十两银子。他笑笑说不少了,一定用不完的。
你别笑。我宁愿你不笑的。我知道你难过。
他呆呆地看我,末了拉起我的手。我知道你对我多么好。我知道你有多么好。我知道。我都知道。要是我考中了我就娶你。你答应吗?
轰隆一声天塌下半边我也不会比这个更吃惊了。
你说什么傻话!你要是考中了,就去找素秋,把她找回来。你若没考中,就还回来,我再存钱给你用。若你找到素秋,我给你绣被面,你好娶她。
他慢慢地摇头。若我找不到她,你会嫁给我吗?
我沉思良久,对他点点头。
他殿试考中了第三名,留京听用。稍后他派人带来更好的消息,他父亲的冤案平反昭雪,追封一品大员,他母亲封一品诰命夫人,他官居二品,妻封二品诰命。
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来。他在京娶了妻?
爹笑眯眯地拿出一张大红婚贴。赵公子走时留下的,说定要娶你。爹替你答应了。
定睛细看那二品诰命夫人后面印的名讳,确是我的名字。一时间悲喜交集,酸甜苦辣一齐涌上来,辨不清到底是什么味道。
看来他到底没找到素秋。
他送的彩礼是那只银香炉。五百两银子赎回来的。还要接我和爹上京去。
故土难离,可也只能这样。爹卖了房和地,说进京后在郊外买几亩地度日。
我不答应,爹说你怎么还不懂事。赵公子现在做了官,家里也该有些规矩,岳父哪能住在女婿家里,叫人家笑话。
我一惊。是的。他和我云泥有别。他是大家出身,青云直上的少年官宦,正是前程无量,我却是秦淮桥边一个卖花村女。撇开身份家境之差,我也不能象素秋那样陪他湖上泛舟吟诗作画,楼高赏月琴瑟弦歌。他吟诗我听得懂,但我只能给他研墨铺宣;他弹琴我听得懂,但我只能给他焚香煮茗。而这些,是随便任何一个婢女都会做的。
他也许并不爱我,他只是想报我的恩。
心顿时凉了半截。给自己绣嫁衣也意兴阑珊。爹催了又催,我不好再闹别扭,还是赶齐了绣工。
吉期将近,他带着凤冠回来,笑问我有没有给自己绣一床被面。我红了脸,把东西拿给他看。门帘、桌布、椅套、被面、枕头、床单、帐帘,还有那套嫁衣,都是上好的红缎,蝴蝶成双鸳鸯成对,用联珠的倒垂莲花样绣了宽宽的镶边。
他入神地看着,笑道,你的愿望实现了吧。
我蓦地想起他说过的那句:
要是我也送素秋这么一床被子多好。
他是不是想说,他的愿望还没实现?
婚日到了。我穿了嫁衣,梳好头,戴上凤冠。身边人啧啧称赞,可我分明看见,镜中凤冠霞帔的盛妆新娘脸上,没有笑容。
行过仪式,我坐上轿子。先到城里他的住处小住几日,备好行李再乘大船上京。
刚进了城,就听到前面一阵嘈杂喧闹,轿子停下了。我把轿帘掀起一条缝,向外看去。
迎亲的队伍被一顶蓝布小轿挡了道,老鸨在旁跟着,手舞足蹈。
轿里下来的是素秋。虽然憔悴了不少,虽然多时不见,依然是,他的,素秋。
他翻身下马,疾步而去。
我放下轿帘。还清楚地听到他一声声哽咽的素秋素秋。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镇静地取下凤冠,脱下霞帔嫁衣。这些都该是素秋的。下了轿。大家都在看他和素秋久别重逢,没人注意到我。
我拉拉呆愣的爹,说,我们该走了。
不久之后说书人添了新话本:一位公子家道中落,遇到一位才貌双绝的青楼女子,怜其才华将其收留,两人你恩我爱,却被老鸨拆散。公子苦学经书,科举考试得中状元,其母逼其另娶于富贵之家,幸天道见怜,两人终得夫妻团圆。话本就叫《合欢会》。
我听了这故事哑然失笑,也恍然大悟。他们的爱情故事里,我实在是可有可无的配角。他们敷演的整套故事曲折动人,我则是旁逸斜出的程咬金。这个故事,只有我站错了位置。
故事本该就这样结束。但还有余波。
我开了片绣坊,卖些自己的绣品,还教附近的女孩子刺绣,代卖些她们绣的物什。虽是个小店,但生意不恶,不愁生计。
他到店里来的时候我正在铺后绣花。觉得有人来,我抬头招呼:公子可需要些东西?
然后我呆住。外面斜射的阳光被他挡在身后,逆着光,看不清他的神色里可有惊喜。
湘,我找了你好久。
我忍不住笑了。这句台词怎么看都象是对素秋说的,却终于轮到了我头上。
找我做什么?需要刺绣的话,我已经给你留下一套了。素秋不喜欢?
不是,我是……
我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我都明白。你不爱我,你娶我是为了素秋。你做了官,就不能娶素秋做正室,因为她出身青楼。但你只爱素秋一人,不想她受正室欺负,所以你选中了我。一来可以报我的恩,你母亲无话可说,二来我和素秋关系融洽,我总不至于欺压素秋,对你有利无害;所以你以专程来接我成婚为名,叫老鸨想办法赎回素秋,将她一起带回京城,先斩后奏,你母亲就不好再打发素秋,可你没料到老鸨恰好在婚礼那天把素秋送回来,所以你以为我离开是生了你的气,是不是?
我……
我离开不是生气,而是高兴,庆幸我爱上的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轻薄公子。你也该明白,我离开对素秋有利。她虽然名义上是二夫人,但没有了实际存在的正夫人,她可以永远幸福下去。至于我,你可以随便找个借口解释我的离开,也可以说我已经死了。反正我不会跟你回去。你知道吗,其实三百两银子我一天就能凑齐。那只银香炉里有一块名为“无那”的御用香饼,是天竺的罕见香料用宫廷秘法制成,专门用来给皇上薰衣的,极其贵重。它坚硬如铁,极难燃烧,点燃它要用木炭慢烧七天七夜,燃着后无烟无火,仅有微温,从心里向外燃烧,很难熄灭。即使将其沉入水中,也照样燃烧。若要熄灭它,只能用大锤将其重击成碎粉,再纳入水中。它燃烧时香气是闻不到的,直至烧完,异香浸透衣物之后才能闻到。闻过后再闻其他香料,就如同无味了。若我当初当掉这块香饼,三百两银子绰绰有余。可是我舍不得当掉它。因为它是过世的母亲传给我的惟一遗物,也因为我太喜欢这香饼。所以我极力凑钱,最终也没有把它拿出来,害素秋多了一段坎坷。就算你欠我情,我也早在素秋身上讨回了。
你可以走了。
他走后爹问我,你怎么说谎。你娘只给你留下了银香炉,哪来的香料?
我微微笑了。
我看过古书上记载的那种叫无那的香料。我真的有无那,虽然只有一块。只是我早就把它点着了,现在,我在等着它慢慢地烧尽。它的气息很美很美,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香料,再也不会有这样的香气了。可是它燃烧的时候无声无息,所以没有一个人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什么样的气息。
也不会有人知道,我曾经多么爱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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