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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盏茶功夫,小屋里就挤满了人。山岩里住着的几户人家都聚了过来,帮着洗菜做饭置办用具布置灵堂。山里人都这样,一家有事大家帮。
灵堂就设在堂屋里。
高山到时,灵堂两边已经扎起了两排松枝。高山冲进屋,顾不得口里喘着粗气,一下子便跪在了爷爷的尸体前。
老山爷抬起头来,看见高山那一双泪眼和一脸痛苦,自己的眼睛先自红了。他还是没有动,只用头点了一下,示意高山“起来忙去吧。”
高山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起来跟山爷爷招呼:“去休息吧。山爷爷。”
“你忙去吧,我没事。”
高山离开山爷爷转进灵堂,灵堂里人们正在忙碌,他快步走进间壁的小屋。小屋早先是高山的宿舍兼“书房”,高山出去后,小屋一直留着。高山刚进屋,妹妹高英跟进来,给他戴上黑纱。他一转身,又走了出去。
这时候,天梯上出现了疏疏落落的前来吊丧的人。村支书詹奋强,村主任李洪兴来了,詹奋强一到就忙这忙那。李洪兴搬来一张小桌子放在灵堂门口,摆好了“人情摊子。”“张文东米一斤,纸二合,钱10元。”李洪兴一边在“人情簿”上飞快地记着,一边高声叫着收到的礼物礼金。
鄢云来到李洪兴跟前:“高镇长叫你过去。”李洪兴来到高山的小屋,看见詹奋强已经先坐在那儿了,心里不免一紧,脸上显出一些不自在来。詹奋强没发觉什么,连连招呼:“这边坐。”
大岩村这两位主要人物对山沟沟里出了高山这么一个重要人物,心里颇有些自豪感。只要为村里的事,两人还谈得拢,工作也踏实,詹奋强比李洪兴遇事沉着想得周到,高山更信任他。
高山见两人都坐下了,便说道:“虽说早就料到爷爷他老人家要去了,但这真的一走还是觉得突然,好多事需要料理,这几天要辛苦二位,帮忙打点一下,看看哪些方面没有想到的,再预备预备。乡亲们来了,山岩里很难容得下,还需要找地方歇息。镇上的人也可能会来,要早作准备。就拜托两位了。”
“说哪里话,老二爷平时对我们很照顾的,我们理应尽力。你放心,一切我已经安排好了。在下边路口的大榕树下搭一个临时的大营棚,客人来悼念后就到大棚里休息。再摆上十张八张桌子,打打麻将玩玩纸牌,再多的人也安顿得下来。”詹奋强见高山这么说,心里高兴,便把想法说了出来。
“这个主意不错。山岩里另几家人的屋子也借用一下,镇里的人来就住上边方便些。”高山见最头痛的事解决了,心里舒展了许多。“洪兴还是帮忙招呼客人吧,一会儿我恐怕脱不了身。”
詹奋强和李洪兴走出屋后,高山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奔爷爷生前住的屋子去了。
老山爷拨弄着火塘,就这么一直默默坐着。高山拿着爷爷的一张照片前来问道:“山爷爷,这张照片可以不?”老山爷看了看,点了点头:“好点画一张来。”他冲着高山的后背说。高山出去后,老山爷又陷入了沉思。他在想着心事。他心里苦。
老二爷走了,相伴一生的兄长和伙伴也没了。岩居里长辈的、同辈的老哥子小兄弟一个一个都去了,就剩了他孤零零的一个老头子。他成了岩居人家的历史,活化石。亲兄长离去,老山爷心里悲痛。他守着火塘不肯离去,不肯离开老二爷。
八十五年前,老山爷出生在这山岩里。那时老二爷一岁多。几十年过去了,老山爷始终和老二爷相伴着,兄弟俩谁也没离开过谁。
“老二,老三,在家好好呆着,妈进山里采点蘑菇,没米了。”妈妈对老二爷老山爷说。那年老山爷8岁,老二爷9岁,妈妈进山后再也没能回来。两兄弟等啊等啊,从天黑到天亮,始终没见到妈妈的影子。老二爷饿极了,烧来了个粑红苕,老山爷吃着好香。老二爷咂咂嘴,眼泪汪汪地望着老山爷。
路口的榕树发芽了,满树是含苞的“黄桷苞”(包裹榕树新叶的外壳),老二爷老山爷爬上树,饱饱地吃了一顿“黄桷苞”。“黄桷苞”救了老二爷老山爷的命。
老二爷老山爷在岩里住了三代,打爷爷那辈起就住这山岩。爷爷是太平军石达开的部下,跟随石达开在川黔边境大山里转战。爷爷负了伤,被大山里好心的姑娘救到山岩。养好伤,爷爷娶了那姑娘。那姑娘就是奶奶,山岩成了爷爷的家。
老山爷出生那个晚上,父亲便被抓走了。父亲躲债逃进深山几个月,为迎接小儿子的降生冒险归来,刚进家门便被抓走。老山爷打小没见过父亲。
“噼叭”,有人放响鞭炮,像枪声,老山爷冷不丁打了个激灵。
老山爷怕听见枪声,是土匪害的。
那年老二爷老山爷正值壮年,匪首程麻子逃入深山时,把老二爷老山爷一齐抓走了。老山爷背上了枪,老山爷至今还记得,点灯山一仗打得惨烈。
“山娃子,你狗日今天格老子冲快点,怕死要活的看老子毙了你。”还在路上,老山爷便被率队的头目骂了一顿。
老山爷没放过枪,抱着枪跟在别人后面跑。攻击开头很顺利,占领了点灯山,攻进了水巷子,包围了设在榕树镇的区政府……
头领很兴奋,挥着手枪不断鼓动:“弟兄们,跟老子冲啊,活捉一个共军赏300块现大洋,打死一个共军赏200块现大洋。”
那是三月间天气,桃李正开。雪白的李花纷纷扬扬,艳丽的桃花落红浸地。
老山爷亲眼看到一位解放军被击倒,汩汩的血流如落地桃红,老山爷眼一黑,差点晕倒。不知是谁探来的消息,说榕树镇区政府驻军不多,攻击果然奏效。区政府仅三个班的武装,榕树小学有100来人的征粮工作队,大多没有枪。
眼看就要攻进区政府了,老山爷心悸,赶快闭上了眼睛,不知要死多少人!
突然解放军冲出来了,密集的枪声响过,前头的人全倒下了,解放军夺去了点灯山。“突突突”,一串子弹落在老山爷身旁。老山爷顾不得要挨枪毙,撒腿跑了开去。老山爷一跑,众人全跟着跑了。好远好远,老山爷的心还“咚咚”直跳。
老山爷要趁机逃跑,土匪用枪逼着带进了大森林。
春天的森林百花盛开,灿灿的杜鹃红遍了河岸,鸟儿在天空飞翔,野猴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花儿鸟儿猴儿好心情,热闹了森林世界。老山爷好羡慕,老山爷渴望自由。
老山爷被带到了后山,“叭叭”几声枪响,老山爷倒在了地上。
老山爷醒来时躺在木板床上,老二爷流着泪坐在旁边。老山爷是老二爷背回来的。老二爷求情,老山爷才拣了一条命。那个土匪头子说:“要不是用人之际,老子就一枪毙了你这狗东西。”
老山爷从此怕听见枪声。
两个月后,解放军开进老林,老山爷和老二爷一起逃了出来。老山爷领着解放军打进云房头,打开了鄢家山,活捉了土匪头子。老山爷解放了自己。
回到山岩,老山爷再没出过远门。
“山爷爷,衣服,披上吧,天冷。”甜甜的声音,是英子。英子把衣服给老山爷轻轻披上,英子知道山爷爷心里痛。
英子是老山爷亲手带大的。英子在这山岩里长大,一眨眼便成了大姑娘了。英子成了大尖山最耀眼的鲜花。一位漂亮姑娘住在山岩里,山岩自然热闹了不少,小伙子姑娘们没事时都爱往这山岩里钻。小伙子中数鄢云最有出息,高中毕业后回到山沟里,已在山坡上栽下了500亩花椒。鄢云下决心要亲手把这家搬到岩下去。闲暇时,鄢云自然也喜欢到高英家来。鄢云诚实,高英心里明镜似的。
老山爷眼里闪动着泪花,是伤痛,是悲苦?英子不知道。或许都有吧。英子也悲伤,爷爷走了,再也听不到他那慈祥的声音,看不到他的笑脸了。英子记得,离开山岩到山外读书的时候,每每回来,爷爷都准备了一桌好饭好菜,一堆酸甜故事,一篓篓唠叨。英子是在爷爷的故事里泡大的,在爷爷的唠叨里成熟的,英子能不悲伤!
英子拉了一条板凳坐了下来,陪着山爷爷。“你忙去吧,闺女,我呆一会儿,没事的。”老山爷的声音打着颤抖。
英子没有动,陪着山爷爷默默坐着,也陪爷爷上路。饱经风霜,老山爷的确已经苍老。“等我们筹划好了,就搬下山岩吧。”高英突然冒出一句。
老山爷沉默着,没置可否。隔壁鄢云走进来站了一刻,见屋里的人都很沉重,便独自忙活去了。
鄢云家屋里排开了几张桌子,忙完了活的人都聚了过来,两张桌子上打大贰(一种川南黔北流行的地方纸牌),一张桌子上“偷机”(抓金花),一二十个人围一屋子正热闹,詹奋强领着镇上的副书记何明海,副镇长张学武,余跃乐和几个办公室的主任进来了。镇上带“长”字的人全到了。高山一一寒喧几句,便让他们来这边休息。正打牌的人见镇上当官的来了,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牌,书记镇长主任的叫了一通,连忙让坐。一阵忙乱后,原先屋里的人便悄悄溜了出去。
“你跑啥子,不陪当官的耍会儿?”溜出来的周文生问鞠新州。
“陪个逑,老子农税提留一样没交,一会儿难得跟那几爷子扯。你怎个也跑了喃?”鞠新州反问道。
“嗨嗨,跟你差不多。”周文生说。
张学武他们见屋里的人溜了,也不阻拦。何明海说正好,我们好娱乐。“来,哪些来打大贰。”张学武去把门关上,返回来说:“打大贰慢得很,来,偷机。”于是照样摆开两桌大贰,剩下的人围在一起“偷机”。
“小声点哈,等会儿让人家听到了,影响不好。”何明海坐上桌子前,没忘了招呼一声。 一屋子人打大贰的打大贰,“偷机”的偷机,正玩得兴起,门上突然响起了“啪啪”的拍打声,很急。接着就听到叫“何书记,开门,有急事。”
何明海听见喊他,赶忙把门打开,一看是派出所民警小伍。小伍在何明海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何明海的脸刷地变色,丢下牌往外就走。门外高山正等他。何明海分管社会治安,高山叫上他刚要走,忽然又站住说:“这样吧,叫张镇长他们立即回镇上值班,我和你去老鹰沟。”何明海说:“你就不去了吧,你这里丢不开呀!”
“没关系,你叫上詹支书一道走,先不要跟他说啥子事。等到时候才给他说。”高山打断何明海的话,等詹奋强一过来,拔脚就直往老鹰沟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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