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界
高拐子从外边回来,站在黑乎乎的院中一动不动。他像狗一样抽着鼻子,捕捉弥漫在空气中的陌生气味。他压根没想到院子里会有人。要知道他光棍一条,穷得叮当响,不但邻居们不来串门,就连贼也不愿光顾,因为他们会觉得晦气。他出去从不锁门,他认为屋里根本找不出比一把新锁值钱的东西。院门更是整天洞开着,像一个空洞的嘴巴,说实话,想不洞开也不行,因为根本没有门板。再说要门板有什么用呢?院里除了枣树下有个麦秸垛,别的一无所有,谁又能将麦秸垛背走呢?他嗅到陌生气味时,还以为是一只死耗子呢。不知哪一家又药耗子了,他想。他根本没想到这腐臭的气味是从人身上发出来的。听到呻吟声时他吓了一跳,头发像刺猬毛一样乍了起来。呻吟声是从麦秸垛那儿传来的,腐臭的气味自然也是从那儿散发出来的。天啊!你咋跑我这儿来了?
这几天村子里出了一件事,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老头掉进了庞老虎家的石灰池里,严重烧伤。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掉进去的,也没有人看见他是怎样爬出来的。但他确实是掉进了石灰池里,这一点儿不用怀疑,因为他身上沾满了白色的石灰浆,他的皮也被石灰烧烂完了。起初,人们以为他是庞老虎家雇的工人,不小心掉进了石灰池里。人们这样想是有原因的,因为庞老虎家这几天正在盖房子,请了许多外地的工人,除了这一拨外地人,村里哪还会有陌生人呢。还因为这老头是躺在石灰池旁叫喊,不是躺在别处。老头叫得很惨,可是庞老虎家的工人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从老头身边走过来走过去,对老头的叫喊声充耳不闻,好像根本没这个人似的。人们暗地里骂庞老虎没有人性,老头烧成这样,也不往医院里送。有人当面指责庞老虎,庞老虎眼一瞪,说:“他不是我的工人,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谁想发慈悲是你们的事,别指望拿我当冤大头。”那指责庞老虎的人寻了个没趣,只好木着脸走开了。庞老虎是村里最富的人,正在盖小洋楼呢,他不出头让谁出头?后来,有人证实这老头不是庞老虎家的工人。还说这老头是个神经病。老头躺在石灰池旁时而喊叫,时而呻吟,时而无声无息。村里人都不忍心听他发出的痛苦声音,那声音让每个人都不自在。不断有好心人往他身边放些吃的,怕他饿死。人们都知道他活不了几天了。第二天,他身上就开始溃烂化脓,发出阵阵臭味。人们不再往他身边去了,只是互相打听着他死了没有。高拐子也到跟前看过,心里免不了把庞老虎骂了几遍。人们叹息的时候,他也跟着叹息:唉,这可怜的老头!他怎么也想不到这老头会爬到他的院子里来(也许是别人把他弄来的,谁知道呢)。没错,他一听到那痛苦的呻吟声,就知道是这个可怜的老头。
老头躺在麦秸垛旁,像是别人偷偷倾倒的一堆发臭的垃圾。
高拐子走到老头面前,心中既厌恶又同情,既烦恼又感叹。他忍住恶臭,蹲下来和老头说话。他问老头:
“你是哪里人?”
“你家在哪里?”
“你家里还有啥人?”
“你为啥来到这儿?”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你是聋子还是哑巴?”
高拐子开始声音很小,后来为了盖过老头的呻吟声,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就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喊叫,声音大得全村人都能够听到。有两只狗吠叫起来。他有些恼怒,他真想给老头踢两脚,让他滚出去。村里那么多人家你不去,你干嘛非要来我这儿不可呢?你干嘛要和我过不去呢?老头对他的话无动于衷,只是呻吟声越来越大,仿佛要和他的喊叫相抗衡似的。
他就要死了就要死了就要死了……
“你走吧,我什么也帮不了你。”高拐子虽然把声音压得很低,但却很坚定,“我不会把你送医院的,我没有钱,你知道吗?”
老头的呻吟声小了一些,但这并不表明他听进去了高拐子的话。
“你不能死在我这儿,你知道吗?”高拐子站起来,“我把你埋哪儿呢?再说,我可不想惹什么麻烦。”
老头显然神志不清,即使神志清又该如何呢?他是一个神经病,能指望从他那儿听到些什么呢?
“我咋这么倒霉呢?”高拐子点燃一支“松”烟,“松”烟是所有纸烟中最廉价的,九分钱一盒,抽起来和抽树叶差不多。“我咋这么倒霉呢?”
你不能死在这儿不能死在这儿不能死在这儿……
高拐子抽完一支烟,烟头扔地上,用脚狠狠地碾灭,然后背着手,气呼呼地走出院子,来到九斤家,咚咚咚地敲门。
“谁呀?”
“是我。九斤,把你的架子车借我用用。”
“这么晚了,你做贼呀?”
“那你得再借我个胆。”
高拐子借来架子车,停到柴垛旁,车厢内铺上麦秸。这样做,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让老头舒服,还是怕把架子车弄脏。“对不起了,老哥。”他双手伸到老头腋下,抓住老头胳膊,将老头拖到架子车上。他感到手上黏乎乎的,就抓把麦秸搓搓手。“老哥,我送你到一个公家的地方。”除了公家的地方,他敢把老头放到谁家门口呢?就是再把老头弄回石灰池旁他也不敢,庞老虎可不是个善茬儿,他惹不起。
离村二里地,是个三岔口,平时颇繁华,乡派出所为了加强治安管理,在这儿设了一个联防队。联防队员都是招聘的,自然都和乡领导沾亲带故。联防队队长邱三炮就是乡长的小舅子。高拐子所说的公家的地方就是这儿。他趁着夜色把架子车拉到联防队门口,联防队屋里灯黑着,显然他们已经睡了。他像交公粮时卸下粮袋那样小心谨慎地卸下老头。他在老头身下垫些麦秸,让老头靠墙歪倒在麦秸上。他把车上剩余的麦秸也抱下来放到老头身边。“对不起了,老哥。”
走在回去的路上,他先是感到一阵轻松,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继而他又感到莫名的惆怅,胸腔里空荡荡的,心如同被狼掏了一般;接着他感到一阵实实在在的悲哀,这悲哀像水一样淹没了他,他的脚步慢下来,好像他真的是在水中走着一般。他没看到迎面有人走来。
“站住!”
他站住了。这时他才听到脚步声,才看到几个人影。一束手电光射到他脸上,他睁不开眼,本能地抬起手遮住眼睛。
“干什么的?”
他支支吾吾地说:“没干什么,我能干啥?”
那几个人正是联防队员,不知从哪儿喝酒回来,老远就能闻到他们身上的酒气。对他说话的是邱三炮。“高拐子呀,半夜三更的,你拉的什么?”
“没拉什么。”他说。
邱三炮用手电照照架子车,车是空的。他们摇摇晃晃唱着小调走了。此时他们对高拐子没兴趣,如果有兴趣,他们会逗高拐子一会儿的,不把他逗得两腿打战算他便宜。等他们走远了,高拐子才战战惊惊移动脚步。他有害怕,他想:他们看到那老头会不会吃惊?他们会不会把老头送进医院?管他呢。
高拐子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家,蹲到地上,点燃一根“松”烟,他想抽根烟再回屋睡觉。他的心忐忑不安,好像有一只惊恐的小山羊,在里边乱蹦。抽完一根烟,他把烟头摔到地上,用脚狠狠地踩灭。“球,他们能把我咋的?”他想回屋睡觉,走到门口又停下来了,他背靠门框,又点了一根烟。“这支抽完就睡觉。”结果这根抽完他又点了一根。这时他听到了远处杂沓的脚步声,“终于来了,”他说。好像他在等着他们似的。
脚步声渐渐近了,村里两只狗又叫起来,高拐子的心紧紧缩作一团,浑身哆嗦。你们说咋办?我不把他放那儿放哪儿?
邱三炮领着联防队员浩浩荡荡开进院子,刚才高拐子没弄清他们几个人,现在他还弄不清他们几个人。手电光又射到他脸上,他感到手电光这次带着愤怒的情绪,像高压水枪中滋过来的水,他吓得躲了一下。“高拐子,你干的好事!”邱三炮上来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拎起来,扇了他两个耳光,又踹了他一脚。他的半截儿“松”烟被打掉了,他自己也被高拐子踹倒了。他躺在地上不起来。他怕起来后再被踹倒。等一会儿,估计邱三炮不会再打他了,他才从地上爬起来。起来时他顺便狠狠地把半截儿“松”烟踩灭,他只能欺负“松”烟。他想说什么,张张嘴没有说出来。
“去把他拉走!”邱三炮命令道。
“拉哪儿?”
邱三炮又踹他一脚,“想拉哪儿拉哪儿!”
--想拉哪儿拉哪儿。
他又拉上架子车上路了。他走在头里,他们走在后边,好像他被他们押着一般,实际情况也正是这样。
他来到联防队门口,老头躺在那儿,还是他走时的姿势。在邱三炮的手电光照射下,他看到老头旁边的那堆麦秸被人踢到了一边,从麦秸飞出去的形状可以看出踢麦秸的人很愤怒。他把踢得东一点西一点的麦秸捡回来,放到车厢里,铺平,然后双手伸到老头腋下,托住老头的两个胳肢窝,把老头弄到车上。
“麦秸也弄走!”邱三炮喝道。
高拐子将地上的麦秸收拾干净,全部放到车上。
他拉上老头往回走,听到邱三炮在背后骂道:“臊气!”
我才臊气呢!
高拐子走有半里路时停了下来,回头看看联防队的房子,屋里灯亮了。
“老哥,我把你拉哪儿呢?”
他在路上站一会儿,又摸出一根烟点上,倚着架子车抽起来。
一根烟抽完,他调转车头往回走,一会儿工夫,又来到联防队门前。屋里灯亮着,他能听到他们吵架一般的说话声。他看一眼联防队的大门,朝着那儿恶狠狠地吐了一口痰。他脚步没有停,继续往前走。他走上了那条通往岗顶的废旧公路。“现在我拉你,将来谁拉我呢?”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样的问题太可怕了,他不敢往下想。
这个岗坡比较陡,他年轻时往岗坡上拉过东西,知道岗坡的厉害。他吃力地拉着架子车,走“之”字形路线,架子车挪得很慢,像一个负重的蜗牛。他不敢停下来,怕停下来架子车会失去控制滑下坡去。他咬着牙,心里狠狠地咒骂着,好像这咒骂能够给他力量似的。他一步一步往上移。有几次他恨不得松开手,随便车子往哪儿滑去,哪怕滑到地狱里他也不管。妈的,凭什么要我管!我是你儿子吗?他既累又怨恨,可是不能松手,因为车子是借九斤的,摔坏了他还得赔。
他将架子车拉到岗上时,衣服已经被汗溻湿了,山风一吹,他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战。
他擦擦汗,喘口气,又将车往前拉几步,拉过界碑,停下来,单脚踩住车底板,半抱半拖地把老头弄下车。他把老头放到岗坡上,用手把车上的麦秸都扒拉下来,放在老头身边。
老头大声呻吟起来,好像被石头硌疼了脊背,或者是他本能地感到了恐惧。
“老哥,我也是没法子呀!”
高拐子说。他不能听老头的呻吟,一听那呻吟声,他感到心都快要碎了。他匆匆拉上架子车,一溜烟地下了坡。快到联防队门口时,他慢下来,昂起头,挺起胸膛,从联防队门口走过去。他不怕他们了,因为他把老头放在穰县地盘,他们再难找他茬儿了。联防队屋里的灯仍然亮着,说话声却小了许多。他朝着门口又吐了口痰,故意把脚步踩得很响。老子不怕你们!他心里说道。
高拐子一夜都没睡好觉。他一闭上眼睛就看到老头躺卧着的形象,老头极像一堆散发着臭味的垃圾;老头的呻吟声也总在耳畔回响,那从肉体中发出的声音听上去却像是来自坟墓,阴森可怖。他迷迷糊糊将要睡去时,又隐隐约约听到窗外有声音,是人在地上爬动的声音:莫非老头又爬回来了?他睁开眼,瞪着黑暗的屋顶,感到骨头都是凉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坐起来,点根烟,仔细听,却什么也听不到。再仔细听,确实有细碎的声音,如蚕在啮食桑叶。见鬼!他想出去看看,又不愿下床。毕竟是秋夜,外边很有些凉意了。老头会不会冷呢?这个问题让他烦恼。如果老头真的爬到了院子里,他会不会让老头进屋呢?这同样是个让人烦恼的问题。抽完一根烟,他仍然睡不着,就坐在床上发呆。头脑里一会儿想点儿这,一会儿想点儿那,乱七八糟的,不成系统。其中有一个念头让他既痛苦又惆怅,那就是他想到了自己的死:自己将来死时会是什么样子呢?在拉老头上岗坡时,他头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但马上就不想了,因为不敢想下去。现在不同了,这个念头挥之不去,像狗皮膏药一样紧紧粘在他脑袋里。他眼前幻化出他死后的情景:他死在床上,无人知晓,尸体腐烂发臭,浑身冒泡,蛆虫从眼窝里往外爬或者往里拱……他被这些怪念头折磨得痛苦不堪,用手捶打脑袋也不行。 这一夜对他来说是多么可怕呀!
早上起来,院子里的地皮湿漉漉的,空气又凉又潮,显然夜里下了一场小雨。高拐子联想到夜里听到的细碎声音,知道是什么时候下的雨了。天仍然阴着,没有出太阳的迹象。停放在院中的架子车也湿漉漉的,车上还夹着零星几根麦秸。高拐子将车上的麦秸一根根拽出来,把车子拉去还给了九斤。
他又想起了那可怜的老头,唉--,有什么办法呢,听天由命吧。
中午的时候,他听说老头死了。因为死在穰县无为乡的地界,无为乡的民政所已经来人了。民政所拿出五十块钱觅人埋葬老头,可是没有人愿意挣这个钱。
高拐子回家扛上钢锨出门了。这把钢锨还是“农业学大寨”时打的,锨面又窄又长,既能用于开荒,又能用于深翻。
邻乡的民政干部是个大块头,足有二百斤重,白白胖胖的,此时正坐在联防队的办公室喝茶、聊天、说笑话,高拐子经人指点来到民政干部面前,说:“钱给我,我去埋。”
民政干部迅速将他打量一番,“好说好说,”他巴不得有人肯干这个活儿,好让他回去能够交差,他说,“其实不用埋多深,只要手脚不露出来,野狗扒不走就行。”
“钱!”
“这你放心,你把他埋了,来,我就给你钱。”
“先给钱!”
“好吧,我也不怕你跑了。”
白白胖胖的民政干部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拍到面前的桌上,看着高拐子。高拐子将钱一把抓过来,塞进自己裤子口袋里。
“高拐子,这下可发财啦!”陪着民政干部喝茶的邱三炮半调侃半讥讽地说,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表情。
高拐子没有理他,扛着钢锨朝岗上走去。
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老头孤零零地躺在那儿。对死人感兴趣的人们早就来看过了,当然他们只是来看一眼就走了,谁愿意守在臭哄哄的尸体旁呢。只有一群不知从何处飞来的苍蝇嘤嘤嗡嗡地叫着,在尸体上旋起旋落,不肯离去。高拐子走到跟前时,苍蝇嗡地一声都飞到了空中,在空中盘旋几圈就陆陆续续又落到了尸体上。高拐子瞟一眼尸体,就把目光移开了。他在寻找好下锹的地方,因为岗坡上到处都是石头,选不好地方挖不下去岂不是白费力气。
很幸运,高拐子下锹的地方一块石头也没有,这使得他很容易就挖了一个五尺长、一尺半宽、二尺半深的墓坑。尽管如此,他还是出汗了。毕竟年龄不饶人,他已经五十二岁了。高拐子蹲在湿漉漉的泥土上,点上一根烟,悠悠地抽起来。一边抽一边打量着新挖的墓坑。阴天暮色总是提前降临,还没到傍晚,天就有些暗了。他正要起来干活,远远地看到邻乡那位白白胖胖的民政干部朝坡上走来。他就等着他过来,也许他要检验一下墓坑吧,毕竟是他出的钱。民政干部从尸体旁经过时,苍蝇嗡一下飞起来,他忙用手在脸前挥舞着驱赶苍蝇,哼着鼻,跑过来。有的苍蝇追赶他一程,看他那害怕的样子,就得意地嗡嗡叫着调头飞回去了。他站到高拐子身边,掏出手帕擦擦额头上渗出的油腻汗水,大口地喘着气;他看看天色,又看看墓穴,说:“埋了算了。”
高拐子把烟头戳进湿土里,站起来,走到尸体跟前。刚落到尸体上的苍蝇又嗡一下飞了起来。高拐子托住尸体的两个腋窝,示意民政干部来帮帮忙,把尸体抬过去。民政干部皱一下鼻,说:“拖过来吧。”高拐子就把尸体拖到墓穴旁。民政干部下巴扬一下,示意高拐子把尸体扔进墓坑,高拐子看见只当没看见,他没理会民政干部。他又回到刚才尸体躺着的地方。许多苍蝇落在尸体躺过的土地上,把尸体上流下来的脓液当作美味佳肴来享用。他走近时,苍蝇飞起来,或在空中盘旋,或落于附近的青草上。有的还试图落到他身上。他将地上的麦秸收拢到一起,抱着回到墓坑跟前。里边太湿,睡着会不舒服的。他跳进墓坑里,把麦秸很匀称地铺了一层,这样既柔软又暖和,比外边强多了。他站在墓坑里,抓住尸体的胳膊把尸体拉进墓坑。尸体滑下去时将一些泥土带进了墓坑,同时又将一些蹭掉的烂肉留在上边。他忍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把尸体摆正,摆得像一个立正的军人,不这样墓坑就放不下。尽管老头只是中等身材,这个墓坑还是显得挤狭,这使得老头看上去像是被镶嵌在墓坑里,想翻身是不容易的,好在死人并不需要翻身。那群苍蝇又循气味飞过来,不敢贸然往尸体上落,就在外围嗡嗡嗡地抗议。高拐子也不理会苍蝇。为了不让土落进老头的眼窝里和嘴里,他将老头的外衣翻起来遮住老头的面孔。老头里边穿着一件印有“9”字的运动背心,背心被腐烂的肉体弄得很脏,但隐隐约约还能看出原来是白色的。高拐子从墓坑里上来,看到那位民政干部已从岗坡的另一面下去,走了很远,他的背影看上去像一扇宽宽的门板。高拐子收回目光,最后看一眼老头的尸体,铲起一锨湿土,轻轻地把湿土撒进墓坑里,湿土落在尸体上毫无声响。接着他又铲了第二锨、第三锨……终于湿土把尸体全部覆盖了,这下苍蝇不会再骚扰你了。看不到尸体后,他铲土的动作就快了起来,一会儿工夫就把墓坑填平了。他又在上面拢了一个小小的坟包。
“老哥,这下不用受罪了。”
他扛上钢锨,踏着浓重的暮色走下岗坡。有几只苍蝇也跟着他下了岗坡,而更多的苍蝇则还在岗坡上盲目地寻觅着它们的美味佳肴。
老头死后第十一天的中午,一辆白色小面包车停在了三岔路口,车上下来两男两女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和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向路边的人打听老头的坟墓。邱三炮提着电警棍,踱到这伙陌生人跟前,斜着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们。那表情好像在说:哪儿冒出来的几个鸟人,跑到我的地盘连个招呼都不打,乱打听什么?路人见邱三炮过来,都主动离得远远的,但又不肯离去,就在几步外站住看着他们。几个陌生人被邱三炮看得浑身不自在,其中一个中年男人赔着笑脸给邱三炮敬烟,邱三炮看看烟盒,见是万宝路,就接过来。中年男人给他点上火,他抽一大口,绷住嘴,下嘴唇伸出包住上嘴唇,把蓝色的烟雾对着鼻孔丝丝缕缕吐向空中。一口烟吐完,他又翻一下眼睛,才开始说话。
“老头是你什么人?”
“是我父亲。”中年男人答。
“何以见得?”
难道会有人冒认父亲不成?中年男人显然很有涵养,耐心地给邱三炮做解释:“我父亲有神经病,一个月前走失,我们在电视上打‘寻人启事’打了一个月,昨天接到一个电话说我父亲死在这儿,”他停顿了一下,扭头往南岗上看看,如果视力足够好的话,他会看到那个孤零零的小坟包的。所有人都扭头朝南岗看去,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很麻木和迷惘。“他还说埋了,已经埋有十天了。”
“这儿是死了一个老头,可怎见得是你父亲呢?”邱三炮说话的语气显示不出一点儿人性,声音宛如干燥的粗砂砾划过窗户纸,听上去很剌耳。
“我父亲穿着我儿子的运动背心,背心上印有一个‘9’字,”中年人坚定地说,“打电话的人说的不错。”
“谁给你打的电话?”
“他没留名字。”
“为什么?”
“他不愿留。”
“你们打算咋办?”邱三炮在中年男人面前踱着步,若有所思,好像他很为他们着想似的。
“找到坟,迁葬。”
“坟就在那儿,”邱三炮用电警棍往岗上指一下,说,“那是穰县地盘,不归我们管,你得找他们去。”
“谁埋的?”
“高拐子,是他埋的。”邱三炮忽然很关切地对中年男人说,“可要搞清楚啊,别弄错了。”
说罢,他笑起来,好像他刚才说了一句很有趣的话似的。然而只有他一个人笑,他对面几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他看没人和他一起笑,显得很尴尬。他的笑容仍在脸上挂着,笑声却噎在喉咙里了。他突然转身,对着远远围观的人群吼道: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几个陌生人将车开上南岗。通向南岗的这条废弃的土公路平时不大走汽车,路上的泥土没被轧成粉尘,所以车过后并没扬起滚滚烟尘,大家能够清晰地看到面包车轧下的车辙儿。车在岗顶停下。只见几个人下车后围着坟包默默地转了两圈。他们什么也没做。也就是说他们没有磕头没有烧纸没有放鞭炮,甚至连揖都没有做。他们除了看到一个小土丘之外,又能看到什么呢?无非小土丘上的新土表明这个坟包隆起的时间不长,与他们打听到的情况相吻合罢了。再就是他们朝西北方向看了看巍峨的灵山,朝东南方向看了看在此拐了个“之”字形弯儿的七里河,岗上视野开阔,他们一定还能看到更远的地方。
几个人在岗上没多停留,前后也就是一刻钟左右吧,就又上了面包车。面包车从岗上开下来,又停在了三岔口。三岔口这儿还有许多人站在路边了望和议论。面包车停下后,中年男人下车打听高拐子的家。人们七嘴八舌地给他指点。后来一个留板寸头的青年自告奋勇地上车为他们带路。
几分钟后,车就停到了高拐子家门口。
然而,高拐子不在家。
“板寸”里里外外找遍,没找到高拐子。正如前边说的,高拐子家没有院门,房屋门也从来不锁。院中除了弯腰枣树下有一麦秸垛,别无长物;房屋里也空空荡荡的,除了用土坯垒的床、床上脏得看不出底色的被子和几堆破烂之外,剩下的就是四堵斑驳的墙壁了。中年男人跟着“板寸”穿过院子进到屋里看了看,看得出来他有些失望。其他几个陌生人站在院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显得心事重重。他们找高拐子大概为的是再确认一下死者的身份吧。找不到高拐子他们心中多少总会有些疑虑。譬如死者是否真的穿一件“9”号运动背心,就没有一个人说得清。院中这时聚了许多人,甚至墙头上还探出不少脑袋,如果院墙质量能够稍好一点,肯定会有一些半大的孩子坐到或站到墙头上的。然而,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中年男人提出的问题:死者是否穿一件“9”号运动背心?大家几乎都见过这个倒霉的老头,可谁去注意他穿没穿什么背心。中年人还告诉大家他要兑现他在电视广告上许的“对提供线索者给予千元酬金”的诺言。“同时,”他补充说,“对埋葬我父亲的人我也要重重酬谢。”这无疑指的是高拐子。不少热心人在村中找高拐子都没找到。几个陌生人等了一个多小时,仍不见高拐子回来,就怅怅然地离开了。临行时,让人给高拐子捎信,他们明天上午再来。
面包车走后,高拐子的院子很快就冷清下来了。
这时,高拐子的麦秸垛前一堆虚泛的麦秸动了一下,从里边拱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如果猛然看到,你肯定会以为是一头猪藏在里边。当黑乎乎的东西把身上的麦秸抖掉,你就会看到这不是猪,而是人。高拐子没想到自己要在麦秸垛里呆这么长时间,这让他有些恼怒,想骂人。钻麦秸垛前,他想着最多也就是一根烟的工夫,没想到几个陌生人会在院里傻等他一个多小时。想不到老头还有这么一帮子女。人们乱咋呼的话他大部分都听到了,中年人的话他也听到了。此时,他坐在麦秸上,坐在十一天前老头曾经躺过的位置上,两眼茫然地看着天空,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第二天上午,两个男人又来到高拐子家,两个女人和两个小孩没来。同头天一样,他们仍然没见到高拐子。这次他们没有久等。因为高拐子托九斤转告他们:一、岗上埋的正是他们的亲人,没错!因为死者是高拐子埋的,电话也是他打的;二、高拐子不要他们一分钱,因为他们并不欠他的;三、不要再来找他。中年男人一定要给高拐子酬谢,九斤说:“他是个犟筋,说不要就是不要,钱你们还是留着吧。”中年男人感到很迷惑,他甚至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了。他要九斤再说一遍,于是九斤又给他重复一遍。中年男人感叹一番,摇摇头,和另一个男人(大概是他弟弟)坐上车走了。
南岗那个孤零零的小坟包并没有迁走。据说中年男人找来风水先生来看过,又下了罗镜,风水先生说这是一块美穴地,建议他们不要迁葬。既然是块美穴地,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迁葬的。“三七”的时候,他们举行了隆重的祭奠活动,除了烧纸磕头外,还烧了许多纸屋、纸马、纸汽车、纸电视,等等;放了一箩筐鞭炮;请了一盘响器在三岔口吹打;并在三岔口放了一场电影。为了借用三岔口这块地方,中年男人给了邱三炮五百块钱。他们举行祭奠活动这天,穰县无为乡的胖民政干部也来了,他甚至还送给他们一挂鞭炮。他私下里和中年男人进行了一场谈话,谈的什么无人知晓,只是听说中年男人最后给了他一千块钱。人们猜想那可能是占地费。
这件事就这样风平浪静了。顺便说一下,这天庞老虎的楼房屋顶浇铸成功,也放了好几挂鞭炮进行庆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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