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时洪秉青又喝了两杯酒,算起来,过这个年他已经喝了五杯了。他喝酒是洪汝魁允许的,从升学成功那一刻起,洪汝魁就无声地同意了这一点。只是他觉得酒的味儿不好,一直不肯喝。午饭过后,舅舅要求打麻将,“杀家鸭子”,自家内部玩,输赢都在本家,“肥水不流外人田!”金万红吆吆喝喝的,要将他老婆也扯过来。舅妈扭捏得像个大姑娘,笑着鼓出屁股往后退,嘴里边亲昵地骂着:“这厮娃子……哪个想打嘛……”好容易凑成了一桌:洪秉松两口子加上舅舅舅妈。洪秉青带着侄子在旁边玩,他看不懂,更不会打。
几个人正玩得热闹,远远的坎下走来一个人。拢来一看是宋卫东,身上套一件防寒服,敞开着前襟,嘴里还那么咬着根牙签,翕牙露缝地掏着。洪秉青跟他打招呼:“宋叔,年过得热闹啊!”
宋卫东正取下嘴里的牙签,用嘴唇抿那竹尖儿呢,听到招呼,忙不迭点着头说:“嗯嗯嗯!年在你们这里!看这家人多热闹哦!”就站在洪秉松身后看起来。洪秉松也站起来打招呼,从烟盒里取出两支来,一支给了宋卫东,一支给了舅舅。金万红起身让座,呵呵笑着开玩笑:“我说宋队长,你来帮我换下手气哦——这个牌!哪门打?”宋卫东微微一笑,上眼皮有点盖着了下眼皮,回道:“请你金老师下来耍,你又不干。现在下面是三缺一,‘斗争你’,走嘛!”金万红有了去的意思,眼睛逐个瞄了众人一圈,洪秉松看了舅妈一眼,站起来说:“我也还有点事要做,干脆——”金万红借驴下坡,“呵呵”一笑,起身闲谈两句,跟着宋卫东大摇大摆地走了。
宋卫东年前就下课了。妇女主任向洪秉青提起这件事时,他的眼睛都睁得圆圆的。这怎么可能?他心里这么想,嘴里忍不住说了出来:“啊?不可能哦!”宋卫东这个队长的职务,在洪秉青眼里应该能这样一直当下去的,因为他的父亲就连续干了好多年。而今更替得如此频繁,洪秉青觉得适应不了。这真让人想不明白!站在柴灶面前进不是退也不是,他摸摸脑袋,还是转不过弯弯。
“怎么不可能!你看他把那山上的树糟蹋得……”他母亲叫他让一下,舀了瓢水倒进锅里,接着说,很是心痛的样子。洪秉青的母亲涮完锅,又说下去,声音小了一大截。年前的秋后,天气凉下来时,宋卫东不知从哪请来一伙人,再加上他的亲戚,大明其白地跑到山上砍树。白天放在山上,一早一晚就抢着抬下山。那树在他家院坝里码起好高,夜里找车拉出去,第二天再砍。说是把他两口子的寿材都割好了——“这哪门不该遭起?现在队里都选你模伯当队长了!”妇女主任一副肯定的神情。
洪秉青的模伯跟洪秉柏是同学。个子也很高,面孔黑黑的,说话时声音很小,咬牙切齿的。说再怎么可笑的话他也不笑。不过,其人并不危险,相反倒是挺受欢迎的,因为爱讲笑话。不是那种先清清嗓子,“现在我给大家讲个笑话”,而是冷不丁就有那么一句不失时机地冒出来,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个别人笑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能惹笑大家的他不笑,莫名其妙地看着发笑的人,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奇怪地看下去,不可思议对方竟会笑断肚肠。他这鸡立鹤群般的表情就成了对方持续笑下去的又一份笑料。于是几回下来,禁不住笑的人都要离开他一段距离,可是耳朵却始终不自觉,要往他那个方向探。别人发笑他不笑,大家都觉得不可笑的他反倒会斯文地“嘿、嘿”地笑着,但也只那么笑上一两声。
洪秉青的母亲顺带着将模伯的父亲也说了。也是在厨房做饭,洪秉青“哎”的答应了一声。他母亲扭过头问:“哪个在喊你?”洪秉青道:“刚才就像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他母亲就说你莫乱答应,有些鬼神就靠这来勾走人的魂。你看你模伯的爸爸——你善大爷。大集体的时候,蹲在他家敞口茅厕上,两个手掌捧着脸。任你河对面下头的人喊,喊死他也不开腔。明明看到人家喊得气都接不上了,就是不答应……
洪秉青想:可能是他偷懒想怠工也说不定。不过,模伯是个好人,这是肯定的!
晴朗的夏夜,大家坐在外面乘凉,就能听到对面山上清晰传来的口琴或是唢呐声。乐声清爽,从模伯所在的坡上一路流淌,穿过柏树和青杠树的遮掩,一直流淌到石亭湾的家家户户。这声音自然流畅,欢快悠扬,没有晦涩难懂的地方。好多地方还变了调,不同于原作了,可大家更加喜欢它,认为原作都比不上!他吹奏的是大家早就熟悉的曲调,因此有什么不同也会及时发现。石亭湾的人一致认同:“好!吹得好!”大家听着顺耳,那就是好!后来,那唢呐由一支变成了两支,一唱一和地吹了个把月后,模伯和另一个小伙子出现在了人家的婚丧场合。大家或高兴或低着头喝酒,他们就坐在一旁的小桌边,时不时来上一曲。清脆的曲子响彻整个农家院,天上的云彩也为之徜徉。他们用这样的方式为大家下酒,直到大家都醺醺然、忘了忙……
模伯是个好人,这是洪秉青隐隐的感觉。他要当上了队长,一定会为大家带来相当的好处。就像他的笑话——好处大家得了,他却没一点感觉,心里可能还是原来那样。
宋卫东家里聚集了两桌人,一桌长牌,一桌麻将。他的抱养儿子正在机灵地跑出跑进,为大家面前的杯子里倒满开水。这娃个子不高,瘦瘦的身体看上去很单薄,两条腿迈步风快,把身上的裤子扇得“飕飕”响。宋卫东不正眼看那娃娃,有什么需要也是直接说句就成了,就像在使唤自己的亲生骨肉一般。那娃也不回嘴,不管再怎么忙,也是眼睛看着他的后爹,嘴里“哦”那“哦”的答应着。最近正在给他说一个媳妇,本乡的,个子跟他差不多。今天正由她父母领着过男家来看人户,桌上坐的有一半都是陪着一起来的客。那女子在卧室里看电视,时或出来打个转转,拿个东西什么的。走动时不知是由于腼腆还是怎么的,肩膀略微抬起,下巴有点朝前伸出。宋巧儿和她妹妹出出进进的,一会儿还相互说个悄悄话、打打跳,嘴里亲昵地骂骂咧咧。声音有时出了格,宋卫东的老婆就红着脸,两个“婆娘”连在一起,骂上那么一两句。
金万红下来后,嗓门更大了。他有一个没人敢跟他争座位的大质量躯体,更增加了一种雷打不动的神情。他“呵呵呵”地笑着,显出他的开朗和健谈,说的每一句话,站在宋卫东家房后的茅厕口上都听得到。那里的核桃树下,拴着一头黄牛。伴着金万红的笑声,受惊般的时不时尥几个蹶子,将牛鼻绳拉得直直的,把树下没除走的牛粪和干稻草搅和到一起。
初四一早,洪秉松要去老师家。过年在乡下,原本就不怎么好玩,刘丹要跟着去的。洪秉青也想去,他母亲说,要去过两天再说嘛!这么多人一起都去,吃大户啊?洪秉青就撅着嘴留下了。洪秉松带着老婆孩子高兴地朝着沟下面走。早晨的空气有点冷,远远的沟底,笼罩在一点薄薄的雾气中。这景象,显得熟悉而又陌生。脚下不规则的石梯上,连一点棱角都找不到了,在岁月的脚底下,它们变了,圆了。路旁落的木铃子果及松树果子,被冬天的干燥蒸发着已经干枯的身体,瘪了,萎了。像鱼的鳞片一样皴裂的缝隙越来越大。洪秉松在这条幽深的小路上跑了多少遍,都没法说清楚了。儿时离家下的坎,回家上的坡,怎么会没感情!刘丹明智些,换了一双旅游鞋,一路走得稳稳当当。她从自家的店铺里给白老师夫妻俩各选了一套薄型的保暖内衣,还预备给白老师的两个孩子各取十元压岁钱。这个女人,想的就是周到!(待续)
-全文完-
▷ 进入毛四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