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捷

我是在外婆的相册里看见颖捷与苏扬的照片。

苏扬是一个英俊得没有遗憾的男人，一副富家子弟的风度翩翩。

而颖捷……我很难用三言两语来形容她。我觉得她是可以把紫色穿得很好看的女人（尽管那是张黑白照片）。她的五官端正但并不娇艳，体形匀称而非性感。她长发盘起，身上没有带任何首饰。她是那种肃穆，清高的美。从她的玲珑凸凹的曲线渗出，从她白皙细致的肌理渗出，从她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愁渗出。那丝忧愁，穿越时光向四周发散。

从颖捷纤细挺直的腰枝，我仿佛看出了一个女人的尊贵的性格，独特的魅力，以及一个男人委顿的影子。我想，苏扬就是那个男人。

我问外婆：“颖捷，颖捷是……”

外婆没有回答，只是用手轻轻掠过照片，似乎想用她的手抚平颖捷眉宇间的细纹。我看见外婆的手，上面刻满岁月的刀痕。而她掠过照片时，却似乎把她所有青春都倾注其中。缓缓、深长的轻拂……

苏扬

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年代，颖捷倔强的性格，成了吸引苏扬的最主要因素。颖捷那刻意又不刻意的妩媚，那真实又不真实的心眼，那倔强而又不倔强的个性，注定她要被一个男人深深爱过，又狠心抛弃。

美丽的邂逅，山盟海誓的爱恋，孤芳自傲的矜持，狠心无情地抛弃。

颖捷来到古色古香的庭院前，试图抠门。不错，颖捷是倔强的性子，但是，告别是出于礼节。

开门的是苏扬的妻子。

那可怜的女人，她尽力摆出咄咄逼人的气势。“你找苏扬？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用不着……”

颖捷微笑，说：“请叫苏扬出来。”

苏扬出来了，闪烁的目光看看妻子，接着与颖捷四目对视。

“她明天要离开了。”女人一脸欢喜。

良久，颖捷与苏扬旁若无人。

没有再见。

颖捷狠心收回目光，拎起行李。从容转过身，从容忍住眼泪。

苏扬注视着颖捷，直到颖捷摇曳的紫色裙摆被人群淹没。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颖捷的照片就出现在我外婆的相册了。我一直认为颖捷照片上的旗袍是紫色的。因为，只有她，才能穿出紫色的高贵，穿出紫色的美丽，穿出紫色的哀怨。

外婆

外婆是一个精干的女人，我常常听妈妈说，外公去世后，外婆是如何日夜操劳把妈妈和舅舅拉扯大，如何忍受他人家常饭后的流言飞语。由于外公是再婚才与外婆走在一块儿的，外人总会说外婆闲话，恶意中伤。外婆当然不能当没听过，只是为了外公的声誉，孩子的成长，有气只能往肚子里吞。长久以来，外婆以她的塌实，勤奋，友善，也逐渐得到部分人的理解。

现在，邻居们有什么大大小小的事都找外婆搭把手，外婆自然乐意。别看外婆精干，她却也写得一手娟秀的字。我曾怀疑外婆年轻时是否曾像个孩子般缠着外公教她写字。我一直觉得外婆对外公是非常小鸟依人的，因为，外婆的双眸总有一丝淡淡的妩媚，那妩媚是温柔的，我见尤怜的。像……像颖捷。我在外婆身上总看到颖捷的影子。刚强，却又软弱。但是，我不敢多想。我觉得，颖捷是外婆心里接不开的一个节，是不愿揭开的印记。或许说是一个舍不去的牵挂也有可能。不敢想了，也不敢问了。

我小时侯，外婆总喜欢给我讲故事。我印象最深刻的便是“老虎吃人”的故事。我记得外婆给我将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吓得不敢睡觉，抱着外婆不肯放手。晚上还是睡着了，梦见外婆变成了老虎，老虎把爪子深向我的脖子……第二天早上，我便给妈妈训斥了一顿，说我枕着外婆的手臂睡了一整夜，害得外婆手都麻痹了。

外婆总给我唱一首歌《天黑黑》，那是一首福建民谣。

后来，孙燕姿的《天黑黑》推出了，我一下就喜欢上了。

我唱给外婆听：

我的小时候

吵闹任性时侯

我的外婆

总会唱歌哄我

夏天的午后

姥姥的歌安慰我

那首歌好象这样唱的

天黑黑欲落雨

天黑黑黑黑……

外婆说，天黑黑，要下雨了，快收衣服咯……

餐巾上的情书

高考后那个星期，我到家附近的一个小咖啡厅当侍应，打发打发时间。那是一间专修颇有格调的小咖啡厅，来来往往的人形形色色，其中多为情侣。

我身上总戴着mp3，趁老板不在或者客人少的时候就听，偷得浮生半日闲。

何煦算不上特别帅，却是一副干净的样子。他总是一个人来这里，每次只叫上一杯咖啡，看来不是挑剔的家伙。

一次，给他端去咖啡，他礼貌地笑笑。我想，大概他是个有家教的孩子。

接着，我便躲到墙角，闭合双目，靠着墙听起mp3来。

“在听什么？”是何煦，他很自然似的摘下我的耳机，塞到自己耳朵。

我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猫，说不出一句话。

“是《norwegianwood》，你也喜欢啊？”

“恩，受《挪威的森林》影响，不错的歌曲。”我赶紧补充。

“是啊，我也喜欢村上，我们学校很流行看他的作品。”

……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原来我们是同个高中的校友。我只能说这是个奇怪的邂逅，但也似乎命中注定。

何煦还是常常来，每次总是在餐巾上写些什么，看到我过去就张皇失措地收起来。我们偶尔也搭搭话，谈论音乐，谈论文学。

一天，他又在餐巾上写着什么。随后接了个电话就匆忙地打声招呼，走了。

我收拾桌上的东西，看见他留下来的餐巾，出于好奇，看了。

“盈盈，其实我不知道那是否一见钟情。我第一次看见你，便被你吸引了。你是那么的美丽，而且总是戴着mp3，一脸惬意，而惬意中有渗着几分忧愁。我有几次想摘下你的mp3听听你的世界，那次我确实做到了，但是带给你的似乎只有诧异。每次跟你聊天，总想谈点别的，但是我嘴巴很苯，不会哄女孩子。其实，我真的很想和你交往，希望听到你的世界中最真实、美丽的声音。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我把餐巾折叠，藏在口袋里。

第二天，何煦又来到咖啡厅，看到桌上的餐巾写着的时间和地点，笑了，孩子般的。

那天，我向老板请了一天的假。

何东

我与何煦交往已有三个月了，我们在同所学校，过着普通情侣的恋爱生活。我们很少吵架。因为他总是那么地迁就我。

何煦也去过我家，外婆很喜欢他。总是赞不决口，说，盈盈真是高攀了何煦咯……

大一结束的假期，我又去那间咖啡厅工作消遣，偶尔与何煦通话，把mp3的耳机放在电话旁，问：“你听到了吗？”

一个下午，何煦来了。

不，不是何煦。

我给他端去咖啡，他抬头，瞪大眼睛，抓住我的手，喊到：“茵悦姐，你怎么在这儿？”

我吓坏了，咖啡当场被翻倒。

后来才知道，他是何煦的弟弟，何东。他与何煦一样，是一副干净的样子。

不过，茵悦是谁呢？我没有问何煦，我觉得我不该问。

我爱上让我奋不顾身的一个人

何东也经常往这里跑，也整天戴着mp3，与他哥哥不同的是，他有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

“盈盈，来杯橙汁吧。”他总直呼我的名字，说完便耍笑。

一天，他吵着说要去游泳，我与何煦一块去了。

我们玩找银币游戏，把银币扔到水里，看谁把它找出来。

“开始咯！”何东把银币扔进游泳池中，便潜入水中。

我和何煦也潜入水中。在水中，何煦牵着我的手，接着，他吻了我。

出了水面，我看见何东手里举着银币，像孩子寻到宝藏似的。

我紧紧牵住何煦的手，不想放开。

成人世界背后的残缺

那天，何煦和东东都来到咖啡厅。

何煦在包里找着手机，“可能漏在家里了。我回去拿，包放在这了。”说着离开了。

“哎……把东西都翻出来了。”我把东西放回何煦包里。接着，我看到了一叠厚厚的餐巾，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出于好奇，我翻阅起来。

“茵悦，今天我在咖啡厅看见你了，你知道我是多么想念你吗？我迫不及待地想叫住你，可是我发现，那不是你。但是，你们长得太像了……”

“茵悦，我看见那个女孩子听着mp3的样子，与你是多么神似，那种惬意，那中温柔的妩媚。她全身都是你的影子……”

“茵悦……”

我的眼泪湿透了餐巾，字迹模糊了，我的世界也模糊了。

何东坐在对面，呆呆地，听我无声地哭泣。

回到家，我搂住外婆，孩子般地哭了。

外婆轻轻抚摩我的额头，说，孩子，别哭。

窗外下起了大雨。外婆嘴里哼唱着：天黑黑欲落雨，天黑黑黑黑……

单纯美好的小幸福

我跟何煦分手后，何东仍然整天来找我。因为何东，我与何煦不至于失去联系。有一次，我在公共汽车上看见何煦，我们相视而笑，没有多说话。这样倒好，没有牵挂，没有伤害。

何东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喜欢在餐巾上写东西，在他身上有太多何煦的影子。有一次，我忍不住，气冲冲地走到他跟前，把他的餐巾撕了。随后，我伤心地哭了。

“对不起，东东……”我把餐巾拼凑起来。

东东抓住我的手，说：“盈盈，让我保护你好吗？”

我看着眼前这个大男孩，我不忍心把他当作别人的影子。

“其实，盈盈，我第一次看见你便觉得自己不得不喜欢你……你是那么娇小，只到我肩膀高。我想，我一定要保护你，但是，你爱的是哥哥，那次我看见你们在水里接吻了，我心里难过极了。但是，我选择微笑地面对你们。现在，我哥哥深深的伤害了你，我能代替他补偿吗？盈盈，盈盈，原谅我哥，让我保护你好吗？”

“东东，你是你，不是别人……”我抱紧了东东，我忽然觉得，眼前的东东真正长大了，不再是玩世不恭的大男孩。

天黑黑

那夜，东东来我家吃饭，外婆笑着说东东，多好的男孩啊，我们家的盈盈高攀咯……

饭后，我心血来潮，拿来外婆的相册，给东东看了颖捷与苏扬的照片。

“她有点像外婆……”东东在我耳边嘀咕。

“是啊……”外婆突然开口。外婆做在阳台的摇椅上，传来那仿佛来自天籁的声音：

“每个人都这么说。颖捷，是我母亲，他离开父亲后，便把我放在一个亲戚家。那以后，我在也没有见过她了……”

“那么，她去哪儿了？”我连忙追问。

“不知道，大概去一个她认为最安静的地方吧，我想，她是去了一个只有她和父亲的地方吧。她就是这个强性子。”

“妈，你有外婆的遗传哦……”妈妈在一旁插话。

“呵呵，人老咯，还提这个干吗？盈盈他外公啊，可比苏扬勇敢……”

我看见外婆脸上露出了笑容，恬静，和谐，像颖捷。

“那时我们都很年轻啊……”外婆轻轻的说，大概只有我听得到，她也许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吧。

是啊，我们还年轻。

送东东坐车回家的路上，我听到马路边的cd店放着孙燕姿的《天黑黑》：

我爱上让我奋不顾身的一个人

我以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世界

然而横冲直撞被误解被骗

是否成人的世界背后总有残缺

我走在每天必须面对的分岔路

我怀念过去单纯美好的小幸福

爱总是让人哭

让人觉得不满足

天空很大却看不清楚

好孤独

天黑的时候

我又想起那首歌

突然期待

下起安静的雨

原来外婆的道理早就唱给我听

下起雨也要勇敢前进…·

我相信一切都会平息

我现在好想回家去

天黑黑欲落雨

天黑黑黑黑

我不由地握紧了东东的手，深怕他消失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