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一直以为我已经全部告别了昨天，但是音像店里一曲王杰的老歌《情愿不自由》，又把我拉回到七年前的冬天。

经历了七年的漂流和洗涤，文琦那略显苍白的脸庞已然模糊开来，宛如那年我在玻璃窗呵气涂写的文琦的名字一样，在时间的抚摩下消失殆尽。我真是一个健忘的女人！

一．

那天我醒过来，穿好衣服，走到窗口，想看看蓝蓝的天白白的云。不料空中已不复见天高云淡的清爽，取而代之的是死灰般暗如破棉絮的云层，整把天空遮掩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活气。

“秋——　天——　过　——去——　啦！”我大声地冲着天空喊道。

“别乱叫啦，再不快点你就迟到了。”楼下传来一阵熟悉的叫声。

我吓了一跳，往下一看，果然是同班同学孙宏，跨在自行车上正冲我诡笑呢，旁边还有一样跨在自行车上的男孩。我来不及细看，赶紧拉上窗帘，心想：糟了，一幅乱蓬蓬的样子被孙宏这家伙看见了，定要被他笑死。后悔已然是没有用了，赶紧恢复淑女形象。

下楼来，却发现孙宏并没有走，依然在那儿，似乎在等我。见我来了，连忙招呼：“我载你走吧。”

“我才不要。”我不理他，自顾自地往前走，心想被别人看见，那还不是满校风雨啊。

孙宏追了上来，咽了下唾沫说：“不是白载你的，是有条件的。”

我微微歪着头，轻轻一笑：“说来听听，是什么条件？”

“把你的钢琴借我朋友练几天。”孙宏指着那个那男孩说。这时我才转过头去打量着他，白白净净的面皮，鼻梁上架着一幅眼镜，他很适合戴眼镜，显出一股淡雅的书生气。一种莫名的好感迅速占领了我心思的制高点。

“借就借呗，我可不要你载我去学校。”我看在那文静的男孩份上大方地从心底原谅了孙宏。

孙宏激动地叫了起来：“文琦，她居然肯借给你练了！”

听他那口气，好像我平日里头很小气似的，等到了班上，看我怎么收拾他。不过，我也因此知道了那个男孩的名字——文琦！孙宏功过抵消，不和他计较了。

二．

文琦是孙宏的表弟，和我们一样，也是市第一中学的学生，不过比我们晚一级。后来我打听到了文琦问我借用钢琴是为了参加学校即将开始校园文化周，于是大方地把自己在校外租的房子供做他练琴的地方，条件是每次来必须唱首歌给我听。

他第一次到我蜗居的时候还很羞涩，每当我看着他的时候，那白净的面皮上便会涌出红潮，很是好玩。我于是经常看着他，有点耍弄的意思，但绝对是没有恶意的那种。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外面飞扬着欢乐的雪花，它们飞舞了一个晚上也没有要休息的念头，继续欢乐着。而我却无法欢乐起来，因为我晚上睡觉时着了凉，所以此刻正发着低烧，眼皮很重，脑袋也很沉，感觉屋子里的东西以及透过窗子看到的外面的天空无一不是灰蒙蒙的，整个世界了无生机。睡到下午，肚子空空如也，自顾形影相吊，感到汹涌而来的孤独正淹没着我，又像独自一个卧在北冰洋的冰面上，放眼望去，连只北极熊都没有，这一切使我无法正常呼吸，不知不觉中想起家、想起无微不至的妈妈来。

正当我鼻子酸酸眼泪汪汪的时候，文琦来了，“咚咚咚”地敲着门。我挣扎着起来开了门，无精打采地冲着他挤出一丝笑容来。他一见我这病态，连忙扶着我的肩膀，我一惊，想挣脱他，却没有力气挣开。他那温暖的口吻让我难以回拒：“别乱动，让我有个谢谢你的机会啊。”

之后，他为我买来面包和牛奶，给我讲外面银色的世界是如何纯洁美丽一尘不染，渐渐地我的心从灰暗中透出了头，呼吸着明媚的空气。

“雪停了，到窗口来看看雪吧。”黄昏时分他笑着说。他的笑容好似小石子落入平静的湖面时所漾起的细细波纹一样清淡，却不失亲和力。

外面的世界被雪遮掩得厉害，无法现出原来的面貌，街道上铺着一层白地毯，上面一个脚印都没有，像蛋糕上厚厚的一层奶油！

看了许久，文琦突然冲着窗户的玻璃上呵了一口气，用右手食指写着我的名字——“悦清”。我微微歪着头，笑着问：“写我的名字干什么啊？”

他的脸上又涌出了红潮，低下头，若有所思，10秒钟之后，抬起头来，扳着我的双肩，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好像要从里面寻找出遗失已久的珍贵宝物，这下轮到我的脸上涌起红潮了。

“这是我喜欢的女孩子的名字。”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生怕字吐得不清楚或词用得不准确似的。

我使劲挣脱他的手，转向外面，心里说不尽的甜蜜，甚至身子还有点颤抖，并且清晰地听见心脏有节奏的跳动声。我也往窗子玻璃上呵了口气，写下了他的名字——“文琦”！

那段时光，以后几乎成了我的心灵疗养站，每有不快或难受的事侵袭了我，我便会把自己封锁在记忆的浴缸里浸泡着，洗去烦恼和忧愁，去迎接第二天升起的太阳。

无限美好的黄昏虽然短暂，但我却希望它能无限永恒地重复下去……

三．

到了文化周的最后一天，也就是全校文娱晚会进入高[chao]的时候。当天我是第六个出场，弹奏了一曲《my　heart　will　go　on》，当时《泰坦尼克》正在疯狂占领着全世界的各个角落，于是全场轰动了。文琦夹杂在三三两两上台送花的人的当中，拿着一枝火红的玫瑰花走了上来，我笑了，笑容一定和红玫瑰一般灿烂一般明艳，这才是真正我要的花！我们在千人瞩目下拥抱了——尽管只是一瞬间——已经让我骄傲得像个公主了。

文琦是第八个上场，弹奏的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经典——《致爱丽丝》，他穿着一件白色的晚礼服，扎着黑色的领结，在灯光下愈加显得白皙。那优美动听的音符从他修长的双手中连绵而出，我陶醉了，陶醉在那浪漫的旋律中，陶醉在那清秀的面庞上，陶醉在那黑漆的瞳仁里。

晚上，我们兴奋地买了啤酒，在我的小房间里笑谈着，互相赞叹着对方的演奏水平。

“悦清，知道吗，你在演奏的时候，我幸福极了，难以用语言词汇来形容。”他搂着我不无深义地说。

“我也是。”我再一次迷醉在他的宽阔的胸怀中，“我当时以为你就是理查德·克莱德曼了，那优雅的坐姿，那修长的十指在黑白琴键间自如穿梭，真像极了他。”

他笑了，我完全能够理解他笑容里的含义。

蓦地，他用双手搭在我的肩上，把我扳向着他，然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这对如此深邃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即低下头来轻轻吻了一下我的嘴唇，蜻蜓点水般的。一瞬间，我觉得一股电流穿过全身，身体麻麻的，心灵像受到了礼拜诗的洗礼，而心脏则史无前例地剧烈跳动着，像一阵阵急促的鼓点声。

我很喜欢他吻我，虽然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这是他第一次吻我，也是最后一次。

四．

我没有想到，这场爱情刚刚开始，就要匆匆谢幕了。

第二天放假，本来和文琦约好一起去新建的公园游玩的，可在楼下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他来，已经超过约好的时间快半个小时了，我有点烦躁起来，又不敢擅自离开——免得他来了找不着。

这时妈妈的奥迪却来了，这让我颇为紧张和意外，转而又害怕文琦此刻到来。无奈何，只好和妈妈一起走进我的小房间——里面啤酒罐还东倒西歪地睡在地板上，真糟糕，都来不及收拾了！妈妈坐了下来，把我拉到身旁，微笑着对我说：“喝酒了？”

我脸红到耳朵根，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妈妈的脸色。

“听说你交了个男朋友，是吗？”妈妈依旧微笑着对我说。

我继续红着脸，不敢说话，连大气都不敢出。

“就算是默认了，”妈妈严肃起来，“是不是你认为爸爸妈妈送你来学校读书是为了打发你的时光，是为了你交男朋友？”说“男”字的时候语气特别重。

“不是。”我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那好，告诉我你来这读书的目的是什么？”

“好好学习，考艺术学院。”

……

我没有料到那次拥抱居然被人打了小报告，以至于学校通知了我们的家长（现在想来，这种处理方法是何等的粗暴）。而妈妈后来居然用死来要挟我，在她严厉而痛心的目光中，我妥协了。我答应她，以后永远都不理睬他了，把心思花到学习上来。

我痛恨懦弱的自己，可是我不妥协又能怎样？和家庭决裂？哪里是容易做到的事。

五．

文琦仍然在和家庭战斗着。我很难想像他那文静的性格会和他的父母大吵大闹，但是我却没有这样的勇气和决心。通过孙宏我向文琦表达了分手的意思，之后回到我的蜗居嚎啕大哭起来。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等到他熟悉的声音把我叫醒的时候，我的眼角仍挂着泪珠。

他在下面叫着我：“悦清，你出来呀，是我，我们不要怕，你出来呀，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我躲到被子里，使劲捂着耳朵，不想去听那曾经魂牵梦萦的声音，但是那已然沙哑的音色却始终回荡在我的耳畔。

“悦清，我为你唱支歌吧，你听仔细了。”文琦带着哭腔喊道。随即大声唱起了经常唱给我听的那首歌——《情愿不自由》。

风雨中走来一路跌跌撞撞忍著痛

人海里流浪半生浮浮沉沉谁懂我

总是没有时间回头望

停不下脚步是怎样的沧桑

一切的一切只为我一个家

也许是上天给的考验我常这么想

总要吃了苦才能找到心中的宝藏

当你出现在我的生命

从此我的方向变得不一样

所有的牺牲都得到了补偿

为了你我情愿不自由

别让我继续飘泊

为爱留盏灯灯里有你在等

为了你我情愿放弃自由

别让我再次错过

用心来爱我我知道我值得

我始终没有勇气下楼去，任凭我的泪水把我的枕头打湿，我的意识开始模糊，终于昏迷了过去。

妈妈赶了过来，帮我办理好转学手续，转到她工作的城市中去了。坐在奥迪中，笼罩在我周身的空调吐出的暖如阳春的空气，而我的心，却寒冷得赛过车外漫舞的雪花和河流里严实的冰层。我往外望着这座被寒风吞噬的熟悉的小城，心里念叨着：别了，我的梦；别了，我的爱人。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文琦那白净的面庞，再也没有欣赏到他十指弹奏出的钢琴曲，再也没有听到那曲撕心裂肺的沙哑的歌曲。

（尾声）有人说时间就像流水，它冲淡着世间的一切，使甜的不再甜，苦的不再苦。

当已是一个孩子母亲的我，在一家音像店偶然听到王杰的这支老歌《情愿不自由》的时候，我才陡然发觉，有些东西是刻骨铭心的，时间纵然将它磨得面目全非，却怎么也改变不了它的本质。也正是在这时，我才明了了自己为什么怎么也不肯弹奏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曲子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