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秉松的祖母,手持一张百元大钞,站在正房屋里的柜盖旁比画着。那钞票下是一摞厚厚的草纸,老人要将草纸分成尽量多的,钞票大小的方块。她禁闭嘴唇,脑子里思考着小孩玩的分割游戏,表情专注略带严肃,用老厚的指甲在那纸上划出一个一个的记号——老祖母在为上坟准备着纸钱。对于这样的工艺,洪秉青是再熟悉不过了。洪秉青很小的时候,那纸钱都是祖父用凿子打出来的。祖父坐在小板凳上,将八仙桌旁的长板凳倒过来,让它四脚朝天,将草纸放在上面,用锤子敲击月牙形凿子的木柄。这是一种很考验功力的活儿,力气不能太大,太大了凿子会深入板凳里不好拔出;太小又不能穿透纸张。他祖父在做这活儿时,也显得很专注。两位老人的上嘴唇,此时都显得很长,细短的皱纹围着嘴呈发散状分布着。
后来,洪秉青的祖母从外面得到经验,说是用纸币可以代替凿子,那效果可是一样的,还能省去很多工夫。于是将程序简化了,把纸裁成略比钱大的块块,将钱上有人的那面紧贴上去,叫洪秉青用小小的拳头在上面砸一下。就一下,多了老祖母要干涉地“嘿”上一声,重了将柜子盖砸响了老人要笑着骂,轻了也不成,说是效力穿不透。选择砸的人可还有讲究,一定得是男的,最好是没结婚的童子。洪秉松不在家里,洪秉柏又不干,最后这担子只能让洪秉青来挑。每每需要他的时候,老祖母在呼唤时就不再骂人,口气显出些许的亲昵和婉转。而此时也能让洪秉青感到自己是个有用之人。至今日,这工序更简了,老祖母不再裁纸,要么简单的一分为二,就那么操作起来,多余的一些边角就让它连在上面,也不去掉。
这样的大量印制钞票在年节处还可以,洪汝魁不反对。要是平时,他却是有意见的,这可从他走过正房门口微微嘟起的嘴巴看出来。祖母为了平时的一些需要,在此时往往一次印够,以备不时之需。
一年的最后一天。吃过午饭,是上坟时间。人们从家里出来,老老少少拉着长队,提着篮子,朝着老祖宗的住处走去。石亭湾的沟谷处,山腰上,这里那里燃起一堆堆祭祀的火,冒出一股股小小的烟柱。人们说笑打招呼的声音四处响起,整年不见的面孔此时也都能找得到。
洪家老祖母走在最前面,有点尖的脚,上坡很吃力,在路旁停下喘气时掉在队伍的后面。家人一个个走到前头,洪秉松抱着孩子和刘丹一起,在祖母身后停下来,等着老人家再次启动脚步。坡上的草枯萎了,现出黄得有些发白的土地本色,墨绿的柏树带着点灰,青杠树的叶子带着泥土色,挂在枝上相互摩擦得“刷刷”响,应和着脚下茅草的“沙沙”声。傍晚的风有点冷!祖母的脖子伸出老长,无奈的微微喘着气,要把呼吸调均匀。从沟底吹上来的风,让老人包头帕子下的几绺灰白的头发飘摇不定……老人将视线从脚下慢慢移开,无神地看看稍远的下面,在大孙儿一只手的搀扶下,继续向上走去。那是另外的家,自己迟早都会去的地方!
儿孙站满坟前。母亲弯着腰从篮子里一样样拿出刀头肉碗、饭碗和酒瓶酒杯,端端正正放在墓前平铺的石板上,往三只酒杯里斟上酒,再取出香纸来让老祖母烧。老人边烧着,嘴里念念有词:“洪老汉儿:过年了。娃儿们都回来了。都来给你烧纸。你老狗日在阴间,要保佑他们一个个都太太平平,不生疮不害病哈。刘丹在做生意,你要保佑她顺顺利利。青儿在念书,你要……”在洪秉青的记忆里,这是祖母跟祖父说话最温和,最让人感动的一次。可如今,祖父却再也听不见了!
洪秉松盯着墓顶上的石头,发现盖板处有一块是当初没有的,就问他父亲。洪汝魁说那是他从前面的路旁背来的,不知哪家的牛上去吃草,给蹬松了一点,用这块顶着很合适。洪秉松前前后后又看了一会儿。众人依次上前磕了头,匆匆走向下一个坟地。洪秉柏点燃灌木枝上的鞭炮,山上回声不大,土炮显得不怎么响……
宁静的大清早,干冷的空气中隐含着些许喜庆的兴奋。一挂鞭炮响了起来。蓦然炸响的声音撞在墙上再反弹回去,冲击着晒场、树枝和柑橘树的叶片,在沟底引出很大的回响。那响声突破重围,直奔对面的山上而去。再冲向狭窄的天空,在冬天看不见云彩的高空越来越远,终而至于消失……核桃树下花花绿绿的纸片纷飞着,土制鞭炮屁股上的黄土乱溅,敲击着牛圈门,在白白的石板上留下黄色的斑点。全部安静之后,那树枝上只剩下一截儿细细的麻绳。紧接着,石亭湾这里那里的劈啪声次第响起,迎合并延续着最初的那一串,在沟谷底下或半山腰远远近近的传来……
声响过后,洪汝魁拿着扫帚开始打扫满地的炮灰。自从洪秉青升学后,家里的地面变得比以前更干净了。洪秉青的母亲看不惯脏兮兮的地儿,总是要打扫得一尘不染。这习惯渐渐影响到老祖母和洪汝魁,也不自觉的跟着那么做起来。细斑竹做的扫帚枝子,在地面上划出一条一条细细的白色纹路,均匀而又细密。新的一年夹裹着看不见的喜悦开始了。
声响惊醒了大家,冬天本就夜长昼短,人们纷纷起了床。刘丹没戴眼镜,上厕所经过厨房时被一担水碰了一下脚,差点摔着。妇女主任忙着从灶前起来去拉,笑着说那是洪秉柏凌晨抢着担回的“银水”。
早饭后,发完压岁钱,洪秉柏抱着侄子家豪,在湾里这家那家跑着,遛弯子一般玩儿。还找出一些带着长长捻子的小炮仗,让孩子玩。看到这粉团般可爱的孩子,人们纷纷争着抱,惹他做出各样表情。家豪给逗得在二爸的肩膀上东躲西藏呵呵直笑。这孩子长得跟刘丹很像,笑起来显得女兮兮的,也不怎么捣蛋,性格可是很像洪秉松。
按照本地的规矩,初三就可以出门拜年。洪秉松准备着去白老师那儿,顺便看看他,拜个年。正吃着早饭呢,舅舅舅妈带着洪嫦和金力来了,洪家人又忙活起来。洪嫦进门跟哥嫂打了招呼,就去厨房帮着母亲准备午饭,舅妈也这里那里寻些小事做做。洪汝魁和大儿子陪着金万红在小客厅里说话。
几时不见,金万红发福了。洪秉松悄悄打量舅舅,看着那张长得圆咕隆咚的脸,脖子里勒着的两圈项链。舅妈说:“他一天到晚干啥呀!就是跟人打麻将、长牌。”说时带着一点不满。金万红呵呵笑着,显得气定神闲。神气都变了,这变化可真大!前两年转了正,再也不是民办啦。从一高中毕业的代课老师熬到现在正而八经的公办,这容易吗!啥不说,转正前的考试就让他扯掉了自己多少根头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哪儿比得上毛头小子。工资随着长,在家说话也硬气。此时不耍,更待何时?
不过,有件事,确实让他心里一直都担忧的,那就是洪嫦!按说,洪嫦接受的教育是没问题的,可她怎么就——金万红不说话了,神情有些苦恼。他用胖乎乎的手抓抓头发,那短发一律向后梳,黑黑亮亮的像是焗了油。
对于妹子,洪秉松自有他的看法:有文采,善于接受新事物,脾气倔强,轻易不服输。这些不是什么缺点!不足之处是有点自私、清高不听人劝。这些也不是马上能改变得过来的。在以后的生活中,不断的碰壁后可能会有所转变。
洪汝魁没说什么话,低头像在想着什么事情,默默的不发一语。
洪秉松说:“等暑假开始了,我带妹妹四处跑跑,让她长长见识吃点苦头。可能会好点吧!”
金万红眼里微微一亮,赞同地说:“噢,就是!我看是我把她给惯坏了——早就应该让她吃吃苦头的啦!”
气氛又活跃起来,洪汝魁也抬起了头,还是不说话,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
边做饭边闲聊。洪嫦问母亲,什么时候杀的年猪。妇女主任说,才过没多久呢。洪嫦说还是请升大爷帮忙的吗。“升大爷”就是队里的屠夫,个子矮小粗壮,看人时瞪着血红的眼睛,成天不说话。每年总是由他亲手解决队里的猪。两个人把猪给拉到碾盘上按侧倒,让猪四蹄悬空。升大爷双手扳住猪下颚,让它的嘴闭得紧紧的,吆喝着拿盆来。接着腾出右手,取下嘴巴里咬着的尖刀,照准猪喉咙的正中间捅进去,直等刀没至柄,取出刀,鲜血喷涌。猪的叫声渐渐小了,挣扎也逐渐没了力量,升大爷松出右手,在盆里“哗啦哗啦”搅上几下……升大爷帮忙不收工钱,晚上用猪内脏,肝呀腰子的做几个菜,喝几杯酒就回去。
她母亲说:“你升大爷死了!现在都找你进大爷杀猪了……背时人,咋个就得了那个病哦……”妇女主任说着,嘴里“兹、兹”的显着很是惋惜。(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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