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意态闲雅的诗人，恒久地静坐在一幅意境淡远的国画里。他的身后，是一片令人浮想的空白。那是丹青妙手故意留下的布白，使得那些背景在我们面前随意更迭：恬静的月，冷绿的松，幽深的篁，以及清泉流过白石。

起初，我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坐姿。他的出身，使我以为他是一位债券满箱的地主，志在挖空心思地经营他的田庄；他的经历，又让我以为他是一个附庸风雅的官僚，热衷于处心积虑地搜寻政敌的过失。出乎意料的是，当我漫不经意地步入那深邃的意境时，我发现了他那平静的面孔和闲雅的坐姿。

他是文学史上为数不多的静坐者之一。他有时独坐在墨绿的幽篁，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直至明月姗姗前来相照；有时独坐在轻阴小阁，门扉不启，冷雨霏霏，以至苍苔欲上人衣。甚至在探访某处友人的别墅时，他也会独坐良久，让春日的鸟啼颤落枝头的花瓣，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他的这种静坐，有别于寂寞幽冷的枯坐，也有别于饱食终日的闲坐，那几乎是一种境界，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境界。在一个万木参天、红叶铺地的深秋日子，我盘膝而坐，闭目冥思，只能领略他诗歌的悠远意境，却无法接近进入他人生的境界。我曾经这样揣度，当明月相照时，是否大自然正自欣然接纳这位归来的旧友；而苍苔欲上人衣之际，他已经坐进辋川淡不可收的明月，坐成一株潇洒自如的翠竹。

我曾无数次探访过这个淡泊澄明的心灵，在那里，风是轻的，云是淡的，雪温婉地落在葱绿的芭蕉叶上，幽而不冷，浑然无声。我注意到，他也曾心动，曾为“朱绂谁家子，无乃金张孙”而愤懑过，为“宁王薛王待之如师友”而得意过，为伶人舞黄狮、失身陷叛军两次获罪而恐惧过。他也曾行走，惊喜于大漠袅袅直上的孤烟，伤怀于江汉滔滔远去的流水，奔走在京畿街衢间仆仆的风尘。

而现在，他静坐着，对生活无所企求，对世事无所介怀。那么，是不是仕途遭遇的无常，让他心灰意冷？或是政治风云的变幻，让他厌倦疲惫？诚然，像他那样敏感的心灵，那样善于捕捉美妙瞬间的慧眼，不会对这些东西熟视无睹。只是,这些本不属于生命自身的东西，还不足以让他记挂，不足以使他成为一位超然的静坐者。因为，一个热衷于行走的人，即使因为疲惫而坐下片刻，微风过处，他心灵的湖面依然会泛起阵阵涟漪。

我宁愿相信，他的静坐，缘自一种与生俱来的秉性。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尽管他的闲居静坐带着一种急流勇退的色彩，我想那实质上还是一种自觉自愿的追求。也就是说，他时时在寻找一条路、一座桥、一条通往自由王国的幽径，试图架设自身、心灵和自然之间的诗性联系，安妥曾经搁置错位的心灵。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就是他充满禅意的顿悟，是诗性人生的回归。因为坐，他通向了静境；因为静，他把自己渗入了山水。不必壮游名山大川，不必履历奇峰险壑，寻常一处山水，就足以使他进入深刻入微的审美空间，臻于物我相忘的人生境界。

毫无疑问，他找到了一种非常适和自己个性的生存方式，选择了通往幸福和欢乐的坦途。而我，也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接近了这颗明澈幽静的心灵。

-全文完-